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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泽文学增刊ldquo钟鸣杯

会泽县“钟鸣杯”文学大赛

——“钟鸣杯”中、短篇小说大赛获奖作品选登

为大力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进一步繁荣和发展会泽文艺事业,巩固和提升会泽文学爱好者的创作热情,创作出不负时代的文艺精品,传承“会泽文脉”,建设“文化会泽”,提升会泽历史文化名城的美誉度和影响力。会泽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在至年,成功举办了五届“钟鸣杯”中、短篇小说大赛,《会泽文学》现将部分获奖作品刊发,以飨读者。《会泽文学》微刊编委会

“钟鸣杯”中短篇小说大赛

狗头金

张兴福

老尼姑你躲在这个深庵里我总算找到了你。头剃得贼光你还是我的小姨。十年了,小姨你还是那张肥脸,不同的是不见颈项的肥头挂着一串在胸脯处急泄成两折的佛珠。你肯定不吃素,禅床上堆着鸡腿鸭腿猪腿狗腿牛腿,一边参禅一边随意撕啃。你哪像我鸡骨头头上舔油要趁阴雨天,富足人家门口充饥要趁人少,手脚不麻利吃不了残渣还要挨打xx3。小姨你脂肪散发出来的温度比路旁猪圈里的那头母猪散发出来的热度大许多,我昨晚倦曲它暖和的肚腹旁,神志开始清明想起了许多过往。小姨你不要看我干柴一样的身体挂着撕成七块八块的衣裳,我的确是你小妹的儿子。人人说我是疯子,看到你,我想起了我的妈妈你的小妹,我分裂的神经有无数根又统一联系起来。小姨,听说你那个长脸长毛刮不干净须垢的男人我的姨爹专门替人打官司。可能一泡尿撒完我就忘记飘过头顶的乌云留在我心里的影子,我真的是你小妹的儿子,请你听我回忆起来的故事,等到那个洗不净脸的姨爹来跟你做贼,身心快活时跟他讲一讲我说给你听的故事,请他免费做一回我的代理人。一小姨,谣传中你的爸爸我的外公捡到了一坨草墩粗的狗头金,我没看见我确信那是真的,我想忘记外公捡到狗头金的事实但我已经做不到了。那坨十斤重的狗头金浅浅地埋在人畜必走的路上,牛蹬马踢猪拱人踩不露真身。两百年后的一个太阳旺旺的中午,层次分明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五道彩虹沟通了天与地。破絮缠身肩扛六尺锄头的牛二腰间斜插一把镰刀恰好走在狗头金沉睡了百年的路上,其中一道彩虹紧咬牛二,把他当作呈现壮美容貌的桥墩,牛二走彩虹动牛二停彩虹静。天际边的巍巍群山染上斑斓的色彩,在那些说不清也不知道具体位置的某些点上,张起一道色彩艳丽的帷幕挂在方圆百里之处。山上皮毛邋遢形容枯槁的羊子山鸡刺猬野狗野牛沐浴在七彩霞光中,急躁的不在冒进狂奔、烦恼的不在心乱如麻、懦弱的不在如霜撸了头柔中有刚、强悍的不在持强傲物、温厚善良的展现着丰腴的端庄体态。霞光万道起,世态应声变。不知应何事,遥问山中人。庄稼地里播种的犁铧停止不动,两头耕牛拖着一张犁铧或三头五头耕牛拖着一张犁铧在时空中凝聚停顿,那时肩扛犁铧的牛们纵有千万般力也无用,它们摆着肥硕的或干瘦的屁股前进不了半步,撬不松半寸泥土,只是扛着犁铧深深低头牢记那个时辰,手掌犁铧脸色粗糙的农人鞭子停在半空中。牛、人、犁铧定格在百年前的那个中午。只有牛二打破了百年前那个中午的奇异宁静,是彩虹拖着牛二往前移还是牛二拽着彩虹盲目扭动?小姨,我无法判断也不妄加猜测,我的外公在七彩光芒的笼罩中的确是在蠕动。手足无措神志慌乱的牛二是书写在苍茫大地上的另一个特写。裹在七色光芒中惶惑无助,肩扛六尺锄头的牛二摆不脱死搅蛮缠的彩虹。他一个踉跄再也爬不起,是狗头金选中他还是他选中狗头金,这是个无从解开的迷。小姨,你说是不是?你如今身披袈裟,小姨,我只知道和尚的衣服叫袈裟,我不知道你们披挂的学名,原谅我对你们披挂称谓的对与错,我是你小妹我的妈妈的儿子,我一时概念命名的无知你不要小肚鸡肠。狗头金的确选择了我的外公,彩虹提着外公,外公脚杆长在自己身上却没有支配的权利。最后的一个趔趄成为了命运开始的起点,外公身体疲惫倒下的瞬间,嘴正好撞在俨然就是狼狗的狗头金的狗嘴上。小姨,我不知外公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我现在神志清醒,不要说我疯,此时我和你一样,算是正常人,他妈的狗头金就不是东西,是东西你的小妹我的妈妈我的爸爸和我还在享受天伦之乐。太阳肿胀的脸盘比簸箕还大出一道边,五道彩虹轻盈曼妙,天空透明无一杂质,光线明亮穿透物体,人和动物不能选择,世界通体透明只有光。牛二看见自己锤头大的心脏在咕咚跳,他看见了小时候剥光了皮的青蛙那纤细血管里不紧不慢流动着的血液,也浮现出案桌上扒光了毛的猪和三尺长刀划过脖子喷着殷红血水的牛。彩虹选择了牛二,牛二无从左右彩虹,咬住牛二的那条彩虹不停地旋转着长粗变胖。牛二空白的脑袋放大种种屠宰的场景,最后还是萌发着生的希望。希望是给予有希望的人,牛二牙齿撞在沉睡了百年的沉甸甸的狗头金坚硬的狗嘴的那一刻。小姨,究竟有没有宿命?如今你身披青衣项上的佛珠代替手里的拂尘是教派中的另类茅草中的鸡枞,如今你参禅悟道一心向佛道行应该与你鹤立鸡群充满挑战的装束统一一致,你说宿命有还是无?我外公牛二的确在绝望中获得意外收获,这是生的希望还是毁灭的前兆?小姨,你如今是一个参透世事的大师,你可以做出一个历史定论了。牛二嘴皮破了一个洞门,两颗门牙落在覆盖着狗头金酥松如细粉的泥土里。死亡是感知肉体疼痛的从有到无,死的那个时间点没人体验过,没有接近死亡,牛二的嘴就张得比平常大一倍,牙洞里的血哗啦啦流过下巴击破酥松的泥土,如屋檐瓦沟里的雨水无声流淌落地铿锵,血花带着细粉一样的泥土颗粒朝四周飞溅。洗去泥巴见华彩,血水点睛显质实。狗头金沉睡百年终于醒了。狗头金前掌撑地后掌垫着屁股托着浑厚的身体,蹲在土里不减雄姿威武,牛二的鲜血正好落在狗头金仰天长啸的嘴的上方,落地的鲜血不是忙着渗透而是忙着往四周掀泥土,掩盖狗头金狗头的泥土本就不厚,牛二踉跄的脚步又揭走了几层,土层已经薄如蝉翼,一滴鲜血一落地就钻进了狗头金的狗嘴,一声凄厉的喜悦的狗吠响彻寰宇,彩虹霓裳华彩曼妙顾盼,殷红的血水变成金水,连浸润泥土的声响都是金色的,牛二嘴皮的洞和空缺牙齿的地方流淌的液体汇合成股,潮头涌动。狗头金狗头现身的声音沁人心脾润人肺腑,青灰色褪去两个拳头大,针尖大的金点发出耀眼的光芒扩大再扩大。狗头金的狗嘴吞着天,牛二的心是金色的循环着的血液也是金色的。彩虹散去,太阳肿胀的脸盘缩了一道边,垂挂在天边的帷帐收进天空幻化成五彩的云霞。除了牛二,大地上的生物种群回归了奇观惊叹后的理性平和。狗头泛着金灿灿光芒,牛二的心脏放大收缩再收缩放大。黄金,无疑是黄金,狗头这么大长在地里的腰身一定也不小,不能估量分量的黄金上可买天文地理下可买鸡毛蒜皮发财起家,牛二金色的心脏收缩得紧箍箍一跳就要穿胸而出。掩埋狗头金的东西方是凹凸不平的大路,南北向是平整连接低洼或低洼连接平整的旱地。路静悄悄,旱地里没有一只鸟雀,牛二脑袋搬着眼睛转过东西南北,没地方可能出现人影,牛二一头扎向金灿灿的狗头,说:“我的狗头金,前世修得缘遇上你。”“狗头金会跑狗头金会跑!”三十年前牛二的老爹讲天空白云飘地上小白鸡绕圈跑,堆齐大门坎的白花花银子即将启发有缘人,有缘心善心诚的沿着小白鸡走过的圆圈撒上清水,夜里洗净锄头顺着白光闪烁的地方,掘地三尺白银够人背马驼一夜,无缘的心地不纯正的就算看见小白鸡,掘地八尺挖遍十里方圆连羊屎壳大的银子也找不到一个。嘴唇、牙齿没有流血了,牛二又眼睛搬着脑袋匆忙环顾四围,还是无人,只有狗头金的狗头金灿灿地吞着天。牛三两下掩盖了狗头金的狗头,大拇指放在两个尖牙间一撕一咬,喷泉一样的鲜血沿着狗头金藏身的地方喷洒,看着鲜血画出的圆圈,牛二松了一口气。圈定了狗头金,牛二仍然担心狗头金被人发现,他蹲在狗头金不远的地方镰刀形式地朝狗尾巴草和牛毛草挥舞,贼光闪闪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狗头金藏身的那个坐标。两捆蓬松整齐一抱大的草捆子放在狗头金上方。多了一道错觉掩饰,也多了一道保护屏障,牛二不安的心稍稍安静了。总算熬到了深夜,除了草丛中乱石中和土疙瘩中的蟋蟀声,只有牛二心脏跳动的咚咚声和动脉血管血液潺潺流动的声音,不远村庄里劳累了一天的农人早已躺在床上释放疲劳,甜美的呼噜声响在牛二的脑袋里,星光是甜美的吹过田野的风是最甜美的眼里的黢黑更是甜美的,夜走向深沉寂静,鼻翼里出出进进的空气多么美妙,牛二心里泛起的甜蜜压也压不住,他已经尝到了未来生活的甘美味,身体不由自主荡漾在一股莫可名状的旋律中。无人知无人晓,狗头金在深夜里静悄悄钻进了牛二瓦罐接漏茅草堵风的破屋。二牛二意外获得的狗头金不是一坨外形酷似狗的天然金,如是天然金,它那圆润逼真的外表就是人为干预的模具痕迹的证明。这是一只工艺精湛的人造金狗,它的来历将永远是个谜。大多数的天然金从构图的角度看轮廓酷似狗,小姨,是不是牵强附会我不知,但我知道祖宗造的每一个汉字都有意义,“狗”字蕴含的状貌神态要靠想象赋予,再依托大脑呈现它的空间结构,如果意识形态强奸了狗,没狗的神态也有狗的形象,小姨,你知道那金狗的造型,有狗的骨架还是肌肤纹理具备了狗身的感观?小姨,你清楚。有头则活无头则亡,头是灵魂是生命的象征,生命通过脑袋器官的功能表现得很精彩。躲在墙壁洞里的纯金狗,张开的金口一颗颗大如枣核尖锐的牙齿朗朗入目,垂挂于口腔的一条金舌不长不短伸在嘴外,戳着天的耳朵削得笔直,眼珠炯炯有神瞅着天瞧着前方。小姨,不说狗头就说狗身,外公既然看见了金子的狗头就意味着要拥有一条完整的金狗,除去脑袋,那金狗的身子就是狗的身子,前腿金晃晃笔直蹬地,后腿金晃晃盘腿垫着金晃晃的屁股,一根根金晃晃的肋骨环绕着笔直的金晃晃的脊梁。小姨,那看不见的肋骨保护着的五脏六腑也是填满了金子的,没有狗头只有狗身,它也是狗的重要部件呀,黄金的分量集中在此,要狗的形态还是要实惠的狗金?如果进行取舍选择,狗身重于狗头,黄金的分量在狗身。金子呀金子呀。小姨不光你喜欢金子此时的我也喜欢金子了,我已经掩饰不住对黄金的渴望,你看我身上流淌的汗水已经是金黄色的,金黄色的汗液驱赶着的一个个干瘪的虱子也是金黄色的。黄金,狗日的黄金狗,我恨你又喜欢你。狗头金的两颗卵蛋熨帖了两个女人,女人的脸蛋大致相同,仔细分辨,一个眼神妩媚夹杂淫邪,一个眼神敦厚流露无知。牛二败絮藏金心里金出金进,肉埋在饭里吃,行走村庄进出庄稼地上山下山砍柴割草七条八条破布缠裹在身。牛二稍不留神就流露出地主老财富甲一方的傲气,无意识地幻想门前的一洼洼梯田、屋后的一畦畦坡地,在秋天晴朗的日子,骡马驴子络绎不接驮着稻谷包谷朝他家走来,粮食撑破他的茅屋就盖一个大大的粮仓,人手不够就养一群狼狗。起家于狗发家于狗,最好的回馈和感恩方式就是狗们的伙食一定是细粮加腊肉。一个逃荒的妇人敲响了茅草屋的大门,妇人两根大腿的白皙光芒躲闪在长了破洞的裤子里,她虽然衣服破烂头发带着一路逃荒的憔悴,红润白嫩的脸蛋却看不出流浪的辛酸沧桑。听到“给碗粥喝喝,哥”的声音,牛二心里激动身体颤栗,这也必然注定了我与这茅草屋的今生宿命。夜晚,三十几岁独身的牛二与三十几岁流浪栖息的女人翻云覆雨扣起了诞生我的关键一环。女人留了下来。女人姓马娃时叫花长大中没叫过其他名,牛二叫她花妹,她含笑似答非答,一日,阳光明媚燕子呢喃,山坡上割草的牛二发现一窝鸡枞,惊喜叫着花妹快来快来,坡下除草的女人脱口喊出哥你咋啦哥你咋啦,此后女人再不羞赧,茅屋里山林中田间地头应答着妹——哥——哥——妹的声音。父母作古陪伴青山,独子牛二光棍一条滑溜溜耍得干皮潦草,要不是流浪的女人马花瞎摸瞎撞要饭要到他家,他看着狗头金睡觉狗头金也不会变成一个女人和他同床共枕。小姨,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而是恰恰开始。人逢喜事精神爽,牛二磨掉几层肩头皮,从山林中扛回了一大堆笔直的松树,用父亲传下来的木匠工具在松树杆上劈砍推刨凿,数十日后,散发着松香崭新的木框架架在了茅屋的左右两边,四合院有了骨架结构,又是十几日,密密匝匝的山杨柳编排在梁柱间,山杨柳条子间的缝隙填上牛毛草,女人和泥运泥,男人手持泥刀泥铲在架子上往密集的柳条上涂抹泥浆,太阳一直笑着脸,风呼啦呼啦,人少好吃饭人多不一定好干活,有了女人的牛二喜滋滋乐得屁颠屁颠干什么都带劲,三天时间新盖的房屋就铺满了牛毛草,两栋以破败茅屋为轴的一丈八高一丈二宽的偏厦在铺下最后一把茅草后就宣告竣工。小姨,是狗头金的神奇魔力还是我的外婆马花就是一个女财神投胎转世?自从马花跟牛二睡在一起,牛二的生活一天比一天高,人善被人欺,马瘦任人牵,就连庄稼也趋炎附势,上梗与下梗同样肥瘦的两块地,别人家的包谷长得像羊角谷穗散成虱子,牛二家的包谷像牛角谷穗拧成索,更甚的是鸡一天三蛋牛生双胞羊生四胞猪下一窝,家畜家禽肯吃肯变生龙活虎不生磨苦,牛二马花肤色红润不咳一声嗽不感一个冒。屋有黄金底气足,家有贤妻事业兴,眼望生机蓬勃,心生兴旺发达。牛二走起路来有意放慢脚步跟人说话故意放缓语速,以此显摆非凡和不同。数字的多寡可以说明生命旺盛与否,马花超凡的肚子就是一个大于等于二的算术关系式,家畜家禽每次的生产数量都是大于等于二,马花的生产没落于二之后,恰恰等于了二。小姨,我的外婆马花偏偏就是能生产,为一不成就为三,那故事也就结束了。为什么?为一单一不争,为三制约平衡。在一个雪花飞舞的夜晚,马花生下了小姨你和我的妈妈。茅草屋顶盖上了厚厚的雪花被子,空气很难在茅草之间的缝隙对流,三盆红汪汪的栗炭火,堂屋摆了两盆房间摆了一盆。牛二心里春暖花开。女人有过生产经验叫牛二不要担心准备好剪刀襁褓就可以,说生个娃就同屙节节屎一样简单请接生婆付工钱还要兜伙食不划算,还说接生婆一来牛二我的男人你要服侍接生婆又要照管我和小娃,到时你长三个头六只臂一个都伺候不好,生了娃做了月子我沾不得冷水你要艰苦一个月,地里庄稼已归仓洗尿布喂猪喂鸡喂牛羊我做不得,鸡蛋多得是你只管每次五个鸡蛋一坨牛蹄糖,你就别洗锅炒菜跟我一起吃糖水鸡蛋,蛋汪心你就豁开火腿芯炒油炒饭。牛二抱过女人的脑袋,女人粉红的脸蛋上留下了一排浅浅的牙印,女人娇嗔地叫着疼死了、疼死了,抓着牛二的耳朵轻轻地挠。女人再稍稍用力,男人脸颊上的椭圆形牙印就要渗出血珠子,牛二惊叫女人身心受活多了,牛二手捂腮帮做出疼痛样,身体奔涌的暗流平静下来。四只眼睛还在躲闪碰撞,犹如两股温度不同的泉水交融汇合,温凉的浸润着燥热的,燥热的浸润着温凉的,最终温度一致静谧流淌。生产是在欢乐的痛苦中进行。欢腾的婴儿在马花的肚子里脚蹬手挠,那不知是小姨你还是我妈的脚掌在马花的肚皮上撑起了一把把小伞,当马花的肚皮同时撑起五把六把七把小伞时,马花的心肝肺腑移了位,马花觉得疼痛是来自心肝肺腑而不是肠花里肚,小姨你从马花胯下钻出来的短暂几秒前,马花的肚皮是出奇的平静,就瞬间没超过十秒,马花的肚子如蟒蛇翻滚,马花抬着头看着肚皮上撑起的无数小伞唱罢红脸唱黑脸。我妈实际是被你挤得窒了息。小姨,是我妈喘过气来把你踢出了马花的肚子,还是你看见墙洞中的那坨狗头金要先我妈去拥抱它?是瓜熟蒂落还是宿命安排?我想还是我妈当时命大没被你挤压了胎死腹中,不然,今天跟你讲故事的就不是我。宿命是存在的,没有假设,此时讲故事的一定就是我。小姨你落地脐带没剪断就一个癞蛤蟆转身,眼睛死死盯着墙洞中的狗头金,嘴巴吞吐的“喝哈喝哈”声只有你懂。马花不知道肚子里还有一个,按照过去的生产经验,娃落地只是浑身无力,肚子的疼痛感慢慢消失。马花肚子还在疼痛她没有注意你落地时的不同凡响,她也不知道肚子里还有一个娃。直觉经验告诉马花事情不妙鬼门关就在面前。小姨,牛二捆乱草一样三两下把你束在破尿布中,你还是不哭不闹眼睛盯着狗头金蹲坐的墙洞。栗炭火暗淡,红汪汪的栗炭躲在厚厚的灰烬中,雪夜基本走进尾声就箍在冷冰的空气里。马花汗水淋淋的肚子又激烈疼痛起来,她的心或肝或肺裂了碎了,屋顶的积雪在声嘶力竭中纷纷抖落,院子又瓢起了雪花。马花的肚皮又撑起了小伞,三两把小伞打开收起的频率很慢,一阵蟒蛇扭动后的平静,肚子里分散的力汇成一股,锲而不舍往马花下身移。马花疼累最后也不疼了。小姨,是不是,我的妈妈晚你两个时辰出生。三之前马花生过一个儿子。小姨,现在流行一种叫法,称女人的第一个男人叫前夫,如果有两个以上男人就按数序数的方法第一第二第三类推。小姨,我的爸爸也算是你的男人,我妈只有我爸一个男人,我爸该算你第几个男人?如果马花没生那个胖头小子,我的外婆就不是马花,我也就不存在,小姨你一定不是我的小姨。日子晴朗的一天,一顶花花绿绿的小轿穿林过溪爬沟上坎,热热闹闹朝白云村赶,嫁人和穿衣吃饭是同一位的两码事,嫁人意味着可以吃更好的饭穿更好的衣,吃更好的饭穿更好的衣可以创造嫁人后的生活,十六岁的马花身穿红绸嫁衣头顶红绸霞披,她对生活囫囵吞枣对嫁人一无所知,直到酒气熏熏的狗剩撂倒她扯掉她的衣裤压在她身上时,她才知道嫁人前的所有准备就是要和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睡在一起。马花的爹收下白云村狗剩的一块银元后,马花就等花轿来抬她。狗剩家境殷实,四合院的大瓦房是猫的天堂,一群猫白天睡觉夜晚上窜下跳,撵得耗子无处立脚,粮仓里人高的粮堆耗子屎捡不到一颗。廊厩里三匹骡马和两条犍牛不分昼夜吃着槽里的干草料,屁股油亮得站不住苍蝇。大门算不上气派,两扇厚厚的青松木门陈旧中诉说着岁月的坚韧。花轿飘进大门前,风再一次掀开了花轿的帘子,马花悄悄扯开盖头的一角,前面抬轿子的两个年轻人踏着草鞋穿着宽大的黑布裤子,每只裤腿可装进同样大小的四条腿,他们上身仅仅挂了一件褂,蓝布缝的褂子没扣纽扣挂在浑圆的肩膀上,随着迈出去的脚步无心无意飘扬。一个只和爹生活了十六年的姑娘,面前几条赤裸的胳膊隆起的一条条肌肉,就像一条条黝黑的蛇啃食她稚嫩的心,壮汉们宽阔的胸膛和块状的腹肌堵住了她的呼吸,身旁的赤身男人伸着无数的手指挠着她的心窝,她淹没在既渴望又恐惧的热浪中。花轿刚要落在大门外的晒场上,马花一双肉多骨少的小手就交在了不知是狗剩还是狗剩妈的手里,盖头挡住眼睛,感叹声惊呼声嬉戏声挤进耳朵,马花看不清男女想人一定很多,脸一下子热辣辣,她想起了下蛋母鸡的脸想起了年三十死亡来临之前拼命逃窜的公鸡,除了感知过老爹那双粗糙的手,第二双手马花无从感知是男手还是女手,马花闻到了一股馊酸馊酸的气味,她想这气味一定是是花轿外面牵她手之人散发出来的。花轿沾地,没等主持的司仪一声长长的慢悠悠的“落轿”声起,狗剩已飘到花轿旁,少了几分血色的左手掀开灰尘仆仆的轿帘,少了几分血色的右手的五个手指抓起了红袖掩映的粉嘟嘟小手。脸皮松垮的司仪伸了伸瘦长的脖子,几个喉结滑动了一个回合,堵塞在喉咙和口腔的声音刚破口,霹雳啪啦的鞭炮在浓烟中一个赶着一个响。像枪膛里的子弹拉一下枪栓打出一颗然后在拉再打,司仪“新—人—进—屋,跨—金—门—坎”的唱腔赛跑一般追赶着鞭炮的爆炸声响彻在狗剩家四合院的上空。一只金黄羽毛冠子大如扇的公鸡蹬着脚咯噔叫,惊恐地听着祭司极快的“天灵灵地灵灵天无煞地无煞日无煞月无煞”的念白。那把明晃晃可切光芒的锋利刀刃在公鸡脖子一抹,殷红的鸡血山泉流淌,咯噔的声音漏了气换了噗呲噗呲的声音,公鸡借着圆脸络腮胡祭司的抛甩之力,笨重地划过马花的头顶,马花的红绸嫁衣和红盖头溅上了无数殷红的鸡血,飞溅在狗剩没有血色的脸上的鸡血犹如桃花,桃花红狗剩脸蛋微红,狗剩笑桃花灿。公鸡跌落晒场扑棱几下翅膀最后蹬出的双腿再也收不回,络腮胡子的念白还在接续,“红盖煞红盖煞,红红红,一切煞皆红,一切煞皆无。”祭司嘴角沾着豆腐一样的白浆结束了仪式,捡起地上的公鸡拔毛去了。走出轿子到走进洞房,两步一个仪式三步一场念白,本就晕轿的马花洗礼沐浴在世俗礼节的点滴精华中,还好红盖头遮住了一脸懵懂的被动难堪。总算熬进了洞房,坐在床沿身体有了支撑,十六岁花季的年龄伴随着十六岁精力的蓬勃,马花恢复了被动折腾的精神元气,两只红烛照亮了躲在红盖头和红绸嫁衣中的健壮身影,洞房外的锅碗瓢盆在相撞、食客们开怀畅饮的劝酒声低潮转为高潮,马花没有闻到新婚的味道,闻到的只是酒肉饭菜的香味,马花吃完狗剩妈送进洞房的一碗饭夹肉,盖上盖头听着外面的喜庆,心小鹿一样蹦蹦跳等着最后时刻的开场。馊酸味覆盖了马花,洞房外其实已经安静下来,马花心里不能安静老想着有很多人在看她。馊酸味变成一条黑黝黝的蟒蛇,她听见了蟒蛇的吞咽声。马花成了狗剩的女人。马花肚子不大不会成为牛二的女人。狗剩是一个健康的残疾人,要不是打麂子摔倒,睾丸挂在山崖边的枯树上,他身体残疾的原因将永远是一个谜。火药枪喷出的碎铁巴带着火星朝黄爽爽的麂子奔去,山石哗啦啦响,碎铁擦破麂子的屁股掉在枯草中,火药枪的扳机掀翻了狗剩,胸肌薄薄没打猎经验的狗剩扑倒在做掩饰的枯枝上捂着裤裆嚎啕。抬回晒场,狗剩剩下半条命,狗蛋撕开狗剩的裤裆,一团揉得渗水的蒿类地蕨塞进了狗剩空空的睾丸袋里,血水止住,狗剩捡回半条死去的命。狗剩丢了两颗睾丸,空荡荡的睾丸袋慢慢收缩附在命根根部。黄爽爽屁股吃过碎铁片的麂子最终还是丧命于火药枪下,但不是狗剩开的枪。要不是狗蛋透露狗剩的睾丸袋的一个侧囊里,还有半颗睾丸,村里的人还真以为狗剩的性完全残疾了。没娶媳妇的狗剩还有四分之一的睾丸,四分之一的睾丸供给不足,狗剩从此面皮黄瘦脸上无血,身体像是抽去了无数根筋蹦不紧拉不直,残留毛孔的残渣蒸馏出的馊酸味代替了阳刚气。如果没吃了挂在枯树枝上的狗剩的破碎睾丸,狗蛋牛犊一样的体型简直让人找不出原因。睾丸绝对滋补,狗剩的睾丸的确是狗蛋吃掉的。挂在枯树上的睾丸凤干了皮,山雀来不及啄了嫩豆腐状的睾丸,狗蛋一一口就吞了它,长出了两个狗剩的腰围和身高,耕田耙地力气如牛。狗剩接近五十马花靠近三十,马花仍然是媳妇的身份姑娘的身材,十年不变的是腰身和屁股,十年变化的是体重和身高,狗剩承认了自己是健康的残疾人这个明里不说暗里讲的定论。屋后斜坡上的耕地一半是狗剩的。夹着残疾的卵蛋,干农活只能充数,避免劳动中丢丑,狗剩几乎不下地,偶尔下地也是沿着地垄明看庄稼暗看骡马犍牛换来的劳力是否卖力干活。马花有使不完的劲,汗水浸润尘土,尘土吸干汗水,下地回家一盆清水洗出白皙红润的脸蛋,疲倦随着脸盆里的水哗啦倾倒而去。洗去尘土和汗渍的马花像一个熟透的柿子,狗剩焉瘪瘪馊酸味忽轻忽重,胆怯地浸泡在马花馥郁的气味体味中。狗蛋地少,精力旺盛可顶一头犍牛,春种秋收的汗水多数洒在狗剩家的庄稼地里,狗蛋也无需要增加耕地,狗剩折合成工钱的粮食装满了狗蛋家的所有柜子。一年吃半年的陈粮,狗蛋肚子再大粮食还是给虫子飞蛾吃去大半,吃的不愁,愁的就是晚上床上没有女人做伴。马花和狗剩俩寡言。马花喜欢望天,狗剩常常低头瞧地,天上的白云飘进马花的心里,地上的蚂蚁被狗剩踩死。狗剩望着屋后庄稼地里茁壮的玉米苗,对马花说天晴好薅草天阴好移苗,骡马犍牛闲软了腿,换几个劳力赶在太阳焉萎前薅了地里的草,马花不语算是回答了狗剩。狗蛋自然成了薅草的主力,急剧送出去的锄头迅猛拉回,再向前一推,翻进泥土的杂草又翻了个身,纤细白嫩的根牙赤裸裸暴露在热辣辣的太阳下。马花锄头离地一尺起起落落,锄头的节奏一直吭哧—吭哧—吭吭哧,额头的汗水顺着脖子流进了胸膛,温热又冰凉。狗蛋控制的面积比马花的大,遥遥在前,马花锄头哼哧摆动的节奏略略加快,狗蛋有意放慢速度。马花闻到了狗蛋身上的热烈味道,狗蛋嗅到了马花汗液夹杂乳香的气息,他俩并肩劳作,狗蛋的眼睛差点吞了马花,马花眼睛躲闪而不羞怯。小姨,马花我的外婆你的妈妈已经不是十六岁时的少女了,那时的马花算一个先锋人物,狗剩不能给她女人的经验,她就去别的男人身上获得。按现在的说法叫出轨,没有那次的出轨,小姨,你不可能是我的小姨。盛夏的山坡除了狗剩焉萎的身体,天地间凡是胎生的、陆生的、水生的可见之物,生命皆蓬勃旺盛。草抬着脚往上窜,包谷杆一节拔着一节往上长,牛羊拼命交配,山鸡咬着尾巴在打架,野兔撒欢蹄子在追逐,穿山甲打了一个又一个洞,还有刺猬身上挂满了野果。活动最频繁的算是云,蓬勃的生命随时等着要爆炸。太阳很辣,总有一片云或一团云要去遮挡它;大地不是很干燥,云挡住太阳,地上蒸腾出来的水汽缓慢飘过马花和狗蛋的脸,那丝丝清凉的体验只有马花我的外婆才能说出美妙的感觉。小姨,我说的了表皮说不了内在。太阳外在的烘烤和马花内心的燥热,云就算久久不飘来遮住太阳,马花内心的云层也会时时飘来飘去,挡住太阳又离开太阳。云遮太阳,她希望云永远留住,久不见阳光她希望云快离开。云挡住了太阳,暗淡光线抹去一切,世界只有马花和狗蛋存在。是一股真正男人的味道。馊酸的如行将要死的蛇的味道占据了马花十年旺盛的白天和夜晚。狗蛋身体散发的味道一步步撬开马花的身体,压抑在她身体里的青春到中年的热量即将就要释放。树林里几只不怀好意的闲散野鸡飞走之前,马花和狗蛋只差腿黏糊腿在一起劳动。马花喘气急促,狗蛋喘气急促。狗蛋落下的锄头没有扬起,两簇玉米间撬开的一张嘴深深衔住狗蛋的锄头,狗蛋身子前倾胸膛顶在锄头的木柄上,他长长呼了一口气,不是太累是太紧张了,他眼睛燃烧着灼灼火焰,莫名的东西在身上蠕动,就是再狠劲挥舞锄头也甩脱不掉。马花的身体也在燃烧,这火曾经无数次被狗剩燃起,也无数次点燃即熄。马花就像一根无数次不充分燃烧的柴禾,烟熏火燎熏黑了皮,一旦燃烧充分其热烈的程度可融化千年的积冰。马花说歇会儿在忙一天也薅不完地里的草,狗蛋不敢说话,嘴一张心咚咚要跳出来胸膛,他朝东头的那片树林望了望。太阳辣得起劲,跟着马花的狗腰杆散架,四腿并作两腿,早就睡在阴凉的地沟里耷拉着舌头喘气,听见马花离开的脚步声,个头还算可以的花狗一骨碌站起,晃荡着吊在下唇上的舌头紧跟主人。花狗的喘息声最先进入树林,大限来临,正在喁喁呢喃的一对年轻野鸡各自来了个大转弯,从不同的方向飞走了。野鸡栖身的地方有些许的湿润,块头不错的花狗闭着嘴摇着尾巴嗅了三圈,然后仰头呲鼻,野鸡的尿液刺激了花狗的嗅觉。树密空气并不窒息,山鸡山雀筑了许多爱巢,野兔孕育了多少后代,高大的树冠吸纳阳光遮阴挡风,树枝手挽手沐浴着阳光雨露。漏不下阳光的树荫,狗剩和马花开启了伟大历程的第一步。小姨,我不知道当时马花和狗蛋在林中说了些什么情话,我只能想象当时的场景,就如你和我爸爸的那场让我命运彻底改变的情景,我只能想象马花十年积淀的燥热,如火山释放能量,熔浆覆盖了山头,蔓延再蔓延。山上的动植物屏息凝神,块头不小的花狗害羞闭眼装睡。四小姨,外婆马花身体棒极了,她艰难生产却奇迹般恢复了身体。生下你和我妈的第二天,马花就下床走路,脸色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红润,五天后松树干一样硬朗有精神,看不出半点生产虚弱的迹象。还是气提了神,躺在被窝中的一对肉呼呼的娃儿带来的惊喜占据了马花肉体的疼痛。牛二洗菜淘米挑水,马花烧火添柴走也风去也风,使力气的牛二上,磨性子的马花争着干。牛二跟着马花坐月子,鸡窝里的鸡蛋一半是牛二吃掉的。糖水鸡蛋熟了,红红的蛋黄镶嵌在扁平的蛋白中。小姨,外婆马花对外公牛二说一对娃外公牛二生了一半,他也劳苦功高,做月子要一起做。锅里的糖水鸡蛋一半硬塞在牛二手里,牛二羞赧不好意思大口吃糖水鸡蛋,一个鸡蛋本来一两口就消灭在嘴里,他生怕鸡蛋疼,轻轻咬了五六口才品尝完。马花不喜欢喝糖水,剩下的糖水自然归牛二,牛二就不矜持含蓄,哗啦啦几声就见了碗底。满则溢,盛则亏。俩娃娃已是牛姓的二员,有了牛字,再比着小鸡小狗小猫取名没有必要。顺口的大牛、小牛成了一对女娃的代号。两个身高脸蛋一致的女娃分辩不出一点瑕疵,如果其中的一个有一小块胎记之类的标志,或者眼睛嘴巴鼻子稍微不同。小姨,晚你两个时辰出生的我的妈妈,就不会变成你的姐姐。我的外公在吃了五个糖水鸡蛋喝了一碗糖水后,指着你说你就叫小牛。我的妈妈就叫了大牛。小的大,大的小,判断失真出了错误。无区别的一对女娃,出生时大人慌脚乱手忘记了做标记,放在床上抱乱了顺序,大小谁来判清?小姨,你叫小牛,我妈叫大牛。叫顺了谁管谁大,你就当起了我妈的小妹,你小就你小,我妈无心争做大姐大。在夜黑风高的枣树下,我在枣树的背后听见外婆对我妈说,大牛宝宝我想起来了,我生下的一个娃中,睁着眼睛落地还带着淫邪的光。小牛的眼睛里就有一种淫邪的光,大牛儿,你才是小的。枣树背后的我听见妈妈说孪生姐妹谁大都一样,今后不要为大小争执。这个秘密外婆马花和我的妈妈没有告诉小牛和牛二外公。小姨,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小姨,现在我要还你和我妈年龄的真实,我妈为小你为大,要是你的眼睛没有流溢的淫光和邪毒,要是我的外婆马花没有睿智的眼睛和超强的记忆,这个秘密就要永远尘封在岁月的长河中。大牛,我换了称谓叫你,你真正是大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真的。小姨,你虽是大的,过去的岁月中你充当着小的角色,我妈扮演着大的角色。但是,往下的讲述中,你是大牛,我妈是小牛。大牛二牛出生后,躲在墙洞眼里的狗头金褪去暗淡的色彩。烧着火焰的松树明子光亮有限,金子就是金子,那几块伪装遮人耳目的破絮遮不住狗头金的光泽。松明子照亮昏暗屋子的夜晚,狗头金的光泽穿过遮挡它的破絮和门板的缝隙,亮得牛二一家心里慌慌。松明子点亮的夜晚,大牛我的小姨特别亢奋,她颠簸着走不稳路的双脚,牛二掐着她的咯吱窝甩着屁股跟着跑。大牛跑进狗头金藏身的房间,站在狗头金蜗居的墙洞眼下不走,伸不直的手臂举着的方向就是狗头金的坐处,咿哩哇啦呜里哇啦的声音只有她才能懂。几个夜晚同样的举动,马花牛二终于明白大牛的发音所指是要抱狗头金。大牛躁动甚至要抱狗头金的时候,小牛我妈妈却酣睡无知。狗头金夜晚特有的光芒小牛熟视无睹,直到可以翻箱倒柜,大牛搬来凳子站在那个墙洞眼下扣去遮掩狗头金的掩饰物,一坨黄灿灿的东西掉在小牛的脚前,我的妈妈才知道墙洞眼里藏着一个像狗的物件。大牛纵身跳下凳子,扑在狗头金身上,说着我的我的,生怕小牛抢走。我的妈妈小牛觉得生就了一副狗的模样东西会伤了大牛,她说大牛莫棱坏了肚子大牛莫棱坏肚子。大牛兴奋异常双手紧紧抱住狗头金,眼睛时而眯成一条缝脸颊贴紧狗头金的狗嘴,时而迸射出奇异惊恐的光芒盯着狗头金黄澄澄的身子。小牛的手指还没触及到狗头金光滑的肚子,大牛一双蛇眼睁圆,一巴掌打退了小牛的手,怒冲冲说我的我的不要碰。小牛哭了。大牛出奇的块头可能是在马花肚里独占养分。大小牛出生后的一个月,小牛生长的速度慢得寒酸捉襟见肘,大牛的生长速度快得不得了,重量已是小牛的两倍,应了“大”和“小”两个汉字蕴含的宿命。第二个月,大牛大得开花开裂,窜出小牛的一个头。牛生双羊生对猪生一窝母鸡下蛋成流水,轮到马花头上也生双。牛二想这些奇异的现象可能是狗头金的神奇魔力在屋子里发挥了作用,奇怪的就是大牛长得太快了,狗头金可买千倾良田万亩山林,莫非她是狗头金投胎的要急功近利急于求成?小牛长得不紧不慢,狗头金体小价大,莫非小牛要厚积薄发。马花找不出原因,自然想到了狗头金的神奇力量,她想但愿我与狗头金也有缘。牛二永远不会知道谁是真正的大牛,谁是真正的小牛,马花怀疑狗头金魔力的那个瞬间,她也没有联想起她生产大小牛的情景。那个夜黑风高的枣树背后,外婆马花和我妈小牛的对话泄露出了一个可以隐藏千年的秘密。小姨,你一个人在我外婆的肚子里独吞胎盘的营养,还踢了我妈,所以你是我妈两个大,马花牛二不知原因,我知。大牛大牛肚大如牛,一口吞下老母鸡,天天下蛋在肚里,大牛大牛馋如猫,廊厩里的骡马惧三分。大牛为啥不长得小巧清瘦?她有出奇的食欲,一碰着奶子,她的两只手就拽住马花不放,奶干血管渗血,大牛还不放过马花。小牛饿了,吮吸不出奶,瘦小的脸蛋就贴着奶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安静地看着马花丰腴的脸,闻着马花衣襟上的乳香她也知足。常理是龙养龙凤养凤,老鼠养的会打洞,小姨我怀疑你遗传了我外婆马花我外公牛二的食量,但是他们的食量不大,吃饱即可,再吃他们的肚子就没有撑开的余地。你,小姨,外婆马花的奶子被你吸出了血,你仍然饥肠辘辘,往外瞅的眼睛流露着焦躁的神情。小姨你那焦躁的眼神就在你钻进猪窝,躺在猪群里假装猪仔吮吸老母猪奶时安静了。猪圈里的老母猪刚下崽,八个,猪奶圆鼓鼓一碰就细长喷射,幼小的猪仔肚小,老母猪二三十支圆鼓鼓的奶子撑得它心慌意乱,正需要猪仔的充分吮吸,吸得越干它越顺服,就是吸出了血,它也愿意。牛二马花把它喂得太肥了以致得了“三高”,吸出血可换新鲜血液降低“三高”。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猪圈刚刚垫了一层枯草,虽是冬日,猪圈里也洋溢着暖暖的春意,老母猪四腿笔直侧身躺着,二三十只储满奶水的奶子堆在干草上,还没掉脐带的八只猪仔闭着眼歪歪扭扭排在妈妈的肚腹前。马花的一双奶子被大牛吸出了血,大牛磕碰双脚蹒跚着走向猪圈。进圈后的大牛不再直立行走,她爬到老母猪面前,在缝隙大的俩猪仔之间停下,手臂撑着枯草抬头就叼着猪奶,老母猪均匀的鼾声助推着大牛偷奶吃的快感。二三十只充盈的奶子瘪了,大牛爬出猪圈又直立行走,八只猪仔饿了,八个脑袋碰在一起抢奶,老母猪已经奶干无能。猪仔尖锐的叫声急慌了它们的妈妈。大牛也真能算计,每次都是在猪仔吃饱睡着,猪奶即将盈满的时候,爬进猪圈装作猪仔偷奶。大牛肚子鼓圆,猪仔却瘦了。牛二对马花说这个大牛馋得不像话,连猪奶也不放过。家境还算可以,一家五口饭桌上有肉有菜,也不用变卖狗头金添置房产和田产。房产要扩大只要朝四合院外扩充就行;变卖了很多猪鸡牛羊,田产已增加到原来的五个倍,只要保留牲畜母本,如还需增加田产也不成问题。狗头金作为镇宅之宝,装在挂着一把两斤重的铜锁红木箱里,换了位置放在“天地”之后。供奉“天地”的墙上凿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包裹狗头金的红布没有褪色,每年除夕写着“天地君亲师位”的红纸又要换新,“天地”一贴,墙洞眼不见了,狗头金又重新披上崭新的红装。“天地”是一种掩饰,狗头金多了一道安全屏障。牛二三跪九叩烧纸敬香献茶奉酒,念叨国泰民安猪成群牛成队包谷像牛角谷子扭成索。香烛终日缭绕,表面供奉的是天地,实际供奉的是狗头金。每月的初一、十五必祭祀。摆满供桌的祭祀品,瓜果是常物,主祭物每次花样翻新。牛二很尊重牛,不忍心把牛作为祭祀的物品,骡马驴子是运输的主要工具,是只会干活不会说话的长工,不划算屠宰。于是,除了牛、骡马和驴子,饲养着的家畜在初一、十五必有一只或一头魂归阴曹地府。煮熟的猪头猪蹄猪肝猪心猪肾鸡头鸡脚鸡肝鸡心鸡肾鸭头鸭脚鸭肝鸭心鸭肾狗头狗脚狗肝狗心狗肾,在初一、十五的供桌上,其中的一种或几种会成为祭品,热气腾腾地尚飨天地背后的狗头金。狗头金的魂魄还没尚飨尽祭品蒸汽中的精华,热锅里蚂蚁一样的大牛仰头盯着供桌上的祭品淌着口水控制不住双脚。屁股挨了牛二狠狠的巴掌,大牛还是逮住牛二马花不留意的机会,垫脚抓下或是猪心或是猪肝或是鸡心或是鸡肝或是狗心或是狗肺,塞进嘴里,喉结一伸一缩祭品就下肚。秋去冬来的那年,椅子凹的二十多户人家,柜子装不下的粮食养肥了一大群山猫和成群老鼠。冬日的最后一天,塑着金身的狗庙在村东头的斜坡上建成了。秋天的最后一个月,牛二开始筹备新建狗庙的事宜,他翻新加固了两辆旧的木轮车又新造了两辆木轮车。牛二外出五天找到手艺最好的泥塑匠,生活待遇为每日三餐包吃住,劳务费一天一吊毛钱工程结束一次算清。临别,牛二再三叮嘱泥塑匠开工日期为冬至的第一天,泥塑匠点头应诺说天上下凌条路上长竹箭我也会带着徒弟定时赶到,牛二说着劳烦转身消失在小路上。粮仓里的陈粮最早的也有三年,牛二抓住天气晴朗起风之时打开仓库门和窗户,风一股脑钻进粮仓,关上仓库门和窗户时,粮堆里的潮气早跑了,抄一把扬出手,玉米粒清脆的碰击声犹如美妙的乐曲,牛二还听到了粮食甜美的交谈声。空气中弥漫着淀粉的清香,粮仓里的粮食一粒也没变质,再次巡视粮仓,牛二核算出陈粮足够五十人连吃三个月。建狗庙的欲望已是如日中天。地广人稀,山一家水一家屈指数,十个手指轮流数不过三遍,二十多户五十多劳力,牛二挨家挨户上门说冬日农事休闲,只要你们热火朝天建狗庙,立竿见影可获得二大好处:一是吃着别人的饭填自己的肚子,二是拿别人的粮食可补秋天歉收的粮食。五十多劳力听明白了,牛二建狗庙不要他们一个子儿,只要他们出力一日三餐全包,还要一日给一升包谷子儿。农耕休闲的冬天,闲着闲不来金满斗,只要参与牛二的建设,自家的粮食省下了还能增加粮食的存量,这是一个省粮又攒粮的机会,也就不考虑牛二建狗庙的动机。牛二进一家门成一家事。一张半人高的八仙桌旁摆着一把太师椅,文房四宝在八仙桌上各有自己的位置,黄草纸做的账本写着五六十个名字,搁在砚台上的毛笔随时做好在不同的人名后划符号的准备。此外,上下两排的算盘珠在牛二的右手指下七上八下快速弹跳。五十多人分三拨:一拨人从山坡上搬运木料;一拨人搬运土石;另一拨人夯土和刨凿木料。牛二坐在狗庙要落成的东方,猫三狗四抬来一块石头,猫三狗四的后面添了一个石字;运来一筐土,尖尖毛笔在砚台里吸饱墨汁,猫七猫八的后面又多了一个土子......账本每日一本,墨锭每日要消耗十枚。建狗庙,大牛和爹一样兴致勃勃。是的,大牛帮了大忙,牛二没写完砚里的墨汁,她在石碗里砚的墨已经磨着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甲了。大牛叫着爹快点催他们干活,看我已磨了这么多,不快点干活咋对住咱家提供的伙食,爹,快催他们。大牛发出的“爹”音重而长,卖乖又取宠。马花赶着毛驴拉着屋后的那盘石磨转圈圈,毛驴转一圈,堆成圆锥型的金黄玉米被石磨吞了一个尖,玉米粒变成齑粉从两扇磨盘咬紧的缝隙里挤出,落在大出一道边的大磨盘上。五十多人的吃法就靠石磨初加工,蚂蚁闻到玉米面粉的清香,成串寻味而来,小牛蹲在石磨不远处手里的树枝截断了蚂蚁的队形。村民们没有白吃牛二的饭,他们有劲不留,三分的力使出五分的劲。看不出粮仓里的玉米减少的痕迹,狗庙的地基就已经筑成了。泥塑匠还在赶着屁股宽如砧板的黄牛在泥塘里绕圈踩泥浆,泥塘里的泥浆已经踩的像糍粑一样,牛屁股后的匠人肥胖的身子只能压下浅浅的脚印。腰圆臀肥的黄牛艰难地拔起蹄子,在鞭子的驱使下又艰难地迈着碎步,软泥没到牛的膝盖,牛腿半截光光,牛毛粘在糍粑一样的软泥里。匠人说火候到了,他的脚掌会告诉他。鞭子一扬,牛又扭着身子拔着四蹄绕起泥塘。牛脚深深地陷艰难地拔,撕破洞口带出一团泥,一连串看不出蹄印的破洞又被牛脚挤严。在噗呲噗呲的声音中,挤满一串破洞又留下一连串深深的破洞。塑造狗的雏形之前,匠人说塑泥身烤干就行,如塑金身水银好求黄金难寻。牛二的头开始疼起来,狗庙里的狗神不可能就是一个泥巴狗,就狗的一般造型,狗神何以区别于普通狗?神狗的庄严与威风何在?牛二下了决心,告诉匠人狗不要塑得过大,有一个狗的一倍大即可。牛二白天记账管理工程,夜里从“天地”后的墙洞眼里取出狗头金,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大一点的刀片在狗头金的肚子和腿上刮,金屑落在白布上熠熠生辉,牛二心上的肉一缕缕在萎缩。刀片刮过狗身,落下不明显的痕迹,牛二从河床捡回砂石,沙石打磨在金狗身上疼在牛二心里。牛二刮金的工艺的确了不起,刮了一碗金屑,除了狗头和狗卵没动,金狗身上没见多刮的痕迹。打磨过后的金狗,和原来一样。狗头金太大了,只要牛二刮金时谨慎再谨慎,再刮一碗金屑也影响不了狗头金的整体协调。鎏泥狗的黄金准备好了,黄牛的四只脚长满疥茧,泥塘里的泥也达到了塑狗像的火候。建狗庙的劳动场面如火如荼。夯墙的小伙光着膀子轮番上阵;背箩筐的汗珠如蹦出豆荚的黄豆一路脆响;拉锯子的两个壮年光着上身,手臂小碗一样的肌肉放松收紧,锯子哐冲哐冲一个来回木头咬开五六寸;木匠在削榫穿卯,用劲时刨子飞舞,安静时屏息凝视每一凿每一刀慎之又慎。梁、仿、柱、椽的建造速度和墙体的推进速度不分伯仲。打造石狮子是后来牛二在夜里的一个突发奇想。一对雄狮守门,庙可生威,庙不威严无庙的气概。石匠可厉害了,在山坡上选好石头,几天的锤打钎凿就有了狮的轮廓。在一块空地的草棚里,泥塑匠完成了狗身的塑造。泥狗高八尺两耳戳天,后腿席地而坐,前腿撑起的躯干肋骨铮铮,舌头搁在牙齿上扭头看着观看它的人。始终是一个泥狗,虽有逼真形象,但无华彩装饰,距离“神”的形象差之甚远。草棚外三个大石头支起了一口大锅,水银流进锅里照出了泥塑匠的鼻子眼睛耳朵,盛满金屑的碗在牛二的手里微颤。“黄金!”金屑反射的太阳光正好照在房梁上钉椽子的一个人的脸上,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眼睛齐刷刷聚焦在牛二捧着的那碗黄金上,太阳转移到了牛二的碗里,金灿灿的光芒扎伤了人们的眼球。惊叹声淹没了山坡上石匠们锤子撞击钢钎钢钎剥去石皮的清脆又沉闷的声音。盛满金屑的碗明显在抖动,一碗一碗的太阳光抛洒在人们的脸上,鎏出一张张转瞬即逝的金脸。“祖产的基业,八代人积攒了这碗黄金,我虽不忍心把它用在狗身上,但为了狗神显灵保佑我们一年四季平安,我愿抛去祖宗财产尚飨狗神。”牛二心里虚飘飘的说着,发际间的汗珠还是躲藏不住跌落在盛着水银的锅旁。金屑一倾而尽融入水银,庄稼汉们叹息声久久不停,那天的活他们干得很懒散。吞了金屑的水银里又掀进了等量的盐巴,舔着锅底的火焰在第七个夜晚断了焰,金泥熬成了。泥塑匠手持漆刷蘸着金泥在泥狗身上均匀地涂抹,金狗的闪亮出彩是在撤去栗碳火的瞬间出现的。涂了七层金泥的泥狗并不金光四射,绕着涂满金泥的狗,泥塑匠编织了一个铁丝网,网眼小而密堆满了栗碳,栗碳火连烧三天三夜,撤去铁丝网金晃晃的金狗扭着脑袋瞧得人心发慌。狗庙建成了。涂着着金的泥狗搬进了庙殿,热气腾腾的猪狗牛羊鸡等祭品供奉在狗神面前。狗神开始履职了。小姨,那个包裹着金的泥狗会不会履职我不知你不知,但你带着我在狗庙里游玩,我看见你骑在金晃晃的狗脖子上撒过尿,尿很长,流遍庙殿。五一过雨季,小河里的水就不死不活绕着山脚而走。太阳最辣时,河床的石板流过三五股麻线粗的水线。掏开泥沙积着两三挑水的水塘是孩子们戏耍的乐园,也是鸭子消暑的天堂,鸡自然也赶来喝水解渴,运气不错还可收获一条蚯蚓。新建的房屋连起了散落零星的旧房,人口相应也多起来,吊着鼻涕的三五个一伙的娃散游散荡,村里自由闲散的鸡鸭羽毛破败不敢出门,鸡屎鸭屎屙得满院都是。赶出院门的鸡鸭一个个又从墙根脚的排水洞钻进院子,庭院刚清扫过,几只不解人意的鸡肚子胀了,破烂的翅膀嘭嘭两下,噗呲一声,干净的石板上又落了一泡鸡屎。鸡在牛二的扫把下乱飞乱转挨了打也不飞出敞开的院门。鸡不出院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牛二纳闷着。一只鸡打破了平静,发出黄鼠狼咬住时“咯吆,咯吆”的惊慌呼救声,紧接着毛孩子嬉戏的欢呼声遮盖了鸡的惊叫声。牛二到死再没做出那个明媚阳光的下午那迅速的反应:鸡鸭成了孩子们游戏攻击的活对象,它们不出门是怕做野孩子们的玩物。大牛、小牛匆匆吃完每日两顿饭,碗一丢就飞出院门。院子里除了牲畜的吃草声和鸡鸭的唱蛋声,屋子是清净了,牛二心里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他说不清讲不明。河边柳树成行,漏过树叶的阳光一缕缕照亮了河底的水塘,大、小牛混在一群脸蛋沾满了泥浆的孩子中。鸭子挤占了水塘,胆小的鸭子颤抖着双脚离开水塘,没受过戏耍的胆子自然还大,浮在水塘里扭着脖子梳理着不算凌乱的羽毛。眼睛还算干净的毛孩们的兴致又疯癫上了一个巅峰,大牛双手在头顶舞动,高一脚低一脚踩进水塘。一只动作迟缓的母鸭注定要被大牛抓住脖子,惊惧的身子成了大牛胯下的坐骑。离开水塘的鸭子走不出孩子们包围圈,就连那只羽毛油亮脖子金黄的大公鸡,跑出一丈开外,仍逃不出一个脸长面黑的男孩之手。大公鸡和大牛胯下的鸭子同处一水塘。大牛的牙齿不磕碰在水塘里的石头上,大公鸡肯定要丧命水塘。大牛鬼哭狼嚎血水冲开下巴上的泥垢,长脸面黑的男孩转移了视线。公鸡不愧是鸡群中的佼佼者,最后的生命残喘赢得了今后附丽的大半个人生,其实,呛着黄水上岸的大公鸡躺在包谷地里吐了一天的黄水才喘过命来。鸡鸭是不敢出门了,但大、小牛一帮孩子仍然闲荡在田野里。大牛跌掉的一颗门牙,掉落在牛二的心里,牛二幡然醒悟,出圈的牛羊都要人看管,没有管束的野孩子闹出天大的笑话只是流传而已,如果弄出个安全什么的,岂是流传就能消除影响的事件。牛二踩在一泡糖稀一样的鸡屎上,闪了腰,也闪出了睿智超前的决定。牛二可以彪炳史册的光辉形象,是在狗庙承担了书院的功能后确立的。黄先生是跟着一群牛羊到达牛二家的。在山丫的十字路口,黄先生的双腿无从选择该走那条路,就遥问半坡上和牛二养母分崽的牛老三牛二家住何方应走何路。牛老三见问路人担子一头的箩筐里坐着一个眉黑眼大的白净清瘦男孩,一头的箩筐里堆着厚厚的书。见问路人与众不同,牛老三上前询问,得知此人来自六十里外盛产私塾先生的黄庄,是受了牛二的奉请来椅子凹教授娃娃的。机缘是属于有缘人的,教授娃娃是圣人才能干的,牛老三想今日能为圣人先生引路,算是命里修来的福分。牛老三欣喜的不得了。日头已接近西边的山头,牛羊也该归圈了,牛老三领着黄先生赶着牛羊回了椅子凹。狗庙东边的厢房成了学堂。最大的娃十二岁最小的也过了八岁的生日,娃们高矮胖瘦散落在屋子里,排好座次超过了半屋。第一天练习坐姿,先生手捏戒尺扶扶这个娃的腰摆摆那个娃的肩,娃们挤眉弄眼,先生手里的戒尺敲得山响,娃们一片哗然,笑声是在戒尺打在长脸黑面男孩的屁股上停止的。娃们又听见了啪啪啪的三声,长脸黑面的男孩规规矩矩坐直了身,娃们知道了先生手里戒尺的功用,不敢当着先生的面扮鬼脸做小动作。先生很有经验,他突然的一个转身让在他背后扮鬼脸的娃措手不及慌得脸红脖子粗。狮子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锈迹斑驳的铃铛一响,先生说放学了你们可以回家了。走出狗庙的娃们知道以后在东厢房里的生活将是另外一种生活。先生不以教书赚钱为目的,他引孔圣人的话说教书就是传道授业解惑,只要能吃上一日两餐维持住命,有气力倒出肚子里的《四书》外加《诗经》,能点化一个娃是一个娃,就算完成了恩师“诗书济世不能独占”的遗训。七八个人流了两天汗,狗庙西边的厢房隔成了三间,一间是书房一间是卧室另一间厨房兼客厅。牛二说先生将就着住来日再为您添置几间大瓦房,先生说“良田千倾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有此屋足矣。有娃先生教授的送来米和面,先生不多要,说着不能多占一碗足矣一碗足矣,然后取一小碗倒进米缸,执拗不过先生,娃的爹或娘走进东边的厢房拉起自家娃耷拉的耳朵,说只有听先生的话才对得起先生,娃疼得咧嘴点头应是,家长提着剩下的米悻悻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有一件没处理清爽的事情占据着内心。油盐酱醋多是牛二家供给,读书娃的爹娘盘算先生的伙食消耗的最后时日,先生自然不多要就是一小碗。小姨,那个长脸黑面后来长毛的男孩,在多年后会成为你的男人。他的神色暗淡的老爹提着缸底的两碗米给先生送去,先生不但不收还舀了一碗米送给长脸长毛的老爹。小姨,你的老公公当时是哭着回去的。先生想不到他尊奉的仁义礼智信世界观会被那个长脸面黑的,小姨你的男人实践得一败涂地。先生如果相相这人的面,放在他那杆仁爱的称上称称,他可能不会反馈一碗米去养那个长脸面黑的小姨你的男人,先生吃不掉可拿去喂树阴下的母鸡,母鸡还会多下几个蛋,主人会瞅准先生没菜的时机拿来给先生做菜。半年后,先生把夫人接来,先生上学夫人在南山一个山洼里开荒,夫人面目红润唇如涂脂,虽一双小脚手臂的劲却很大。开挖出来的地立马种上了豆荚,夫人继续朝前开挖,嫩黄的豆芽钻出油黑酥松的泥土,新翻出的地种上了玉米。玉米有了收成,娃们的爹或娘送来的米和面先生一小碗也不收。先生传道是从《三字经》开始的。一部《三字经》娃们学了一年,除了大牛和长脸不能熟背,其余的都能倒背如流。小牛我妈的记性不比先生用篾筐挑来的男孩差。这个成为我爸爸的男孩,记忆超群。小姨,难怪你嫉妒我爸和我妈的关系,长脸和大牛读《三字经》读得饱嗝连天,那个男孩我的爸爸已经可以倒着背诵;我妈小牛也不赖,从开头的“人之初,性本善……”背到结尾的“戒之哉,宜勉力”流畅无障碍。小姨,你背《三字经》东拉西扯的那几年,恰逢人初性善。你从外婆马花肚子掉出虽眼带淫邪,我妈熟练背诵《三字经》,她表现出来的读书天赋你无所谓,自然没有嗤之以鼻,以笨嘲聪。那时多好,你虽不喜欢汉字的音律和包蕴的空灵美感,但你一高兴脚就高跳嘴里还诵起了“勤无功,戏有益。”小牛说:“妹妹,妹妹你念错了,是勤有功,戏无益。”大牛连忙更正:“勤有功,戏无益。”接着又念:“人之初,性本馋。”“妹妹,妹妹,不是馋,是善。”“姐姐,我又念错了?”小姨,我妈能分清“善”和“馋”,她知道了这两个汉字蕴含的意思,还知道在特定的语境里这两个字表达的人性美丑的偏差是巨大的。你不是故意篡改歪曲它,你有一套健全的发音器官,但逻辑思维基本是个零蛋,你的判断能力值得怀疑,但你不痴傻是个健康的人。在这之后的若干年,其实也没几年,小姨,你过一日我要过十日,你看我挂着的七片八片衣襟就知道我过的是啥日子。白天,我害怕行走在太阳下。你瞧,又说到了心态。你要是有一颗理性平和的心态,就不是破坏我们家庭的罪魁祸首。还是说我爸,那个坐着篾筐到椅子凹的男孩,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他是我爸说他貌比潘安我一点都不心虚。小姨,你带着长脸骑着殿堂上鎏金的泥巴狗时,那时候我的爸爸心里就有了朦胧的敬畏之心,他也曾无数次捧着《增广贤文》和“四书”中的之一踱步狗殿,看着鎏金泥狗逼真的形象童心荡漾,但不忍心爬到泥狗的背脊上。他想骑在泥狗身上万一弄破了它身体的某一部分,再好的工匠也修复不出原样。我的爸那时还是一个娃娃,他看着可餐食可亲近的狗的神态,忍住了驾驭泥狗的童心冲动,油然升起了一股崇敬之情。他神态庄重看着塑了金身的泥狗,泥狗在他眼睛里分解合拢一个个瞬间,他看到了匠人们繁忙的劳动和一丝不苟的敬业态度。小姨,我的爸爸抑制了童心荡漾可能带来的破坏,小小年纪就参悟明白我爷爷援引《四书》《五经》典籍中的人物故事的奥妙要义。六我没有吹牛,先生曾经在椅子凹住的四合院是村民们自觉为他修建的。先生的夫人自在南坡耕种有了收成后,连牛二这样粮食充盈的大户人家送去的一点米面油盐先生也拒收了。先生说吃饭的问题内人南坡耕种的足矣解决,我不才承蒙村朋瞧得起,送娃让我尽一份力我已知足,再收村朋的一碗米一颗菜有背教授宗旨。村民说娃在狗庙里念书能得到神的相助,先生住在狗庙里屈尊了先生的学问,如果不是一座动物的庙,与先生的学问和做人的尺寸还基本般配。先生知道笑着说狗乃世间之灵畜人间之厚友,住此间可修炼我温厚品行。劝阻无效,先生嗟叹。村民绵薄之力数月擎起四合院,落成的四合院在狗庙的东边,与狗庙遥相呼应。村民说建狗庙是动物图腾崇拜,建一所先生住的房屋是对他人格魅力的认可,希望娃们在先生精神的点化下成龙成凤。娃儿们大的继续大,小的跟着大的继续疯长。坐着篾筐面如冠玉的男孩已经玉树临风诗书撑得额头饱满,小牛婷婷玉立的身材般配眉清目秀的面孔,一本《诗经》常伴身边。村民建给先生的四合院,取名为白云书院。几年后,几根脑神经接了文脉的娃从白云书院走出钻过山坳的云雾,投身明媚的世界。小姨,如果没有那坨狗头金,或者你不觊觎那坨狗头金,我的爸妈就算不能叱咤风云,也会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流星一样划过天空,留下光亮的一瞬。小姨,如果你和长脸后来长毛的有我爸妈他们的一点特质禀赋,先生在白云书院秉承的“耕读陶性情,诗书济世长”的精神将成为传奇中的绝唱。搬进白云书院,狗庙的东厢房仍然承担着教室的功能。三六九等的差别是存在的。同时放一窝羊,羊与羊不同,难倒了牧羊人。针对娃不同的禀赋资质,先生分而授之。与诗书结缘的在白云书院,憎恨诗书的在狗庙的东厢房。你俩还是放在了跑得勤的羊子中,先生之举实属无奈,望在激流涌动中激发你俩的文脉潜质。书院里的学习气氛窒息了你和长脸长毛,你俩无法理解先生的良苦用心。一个明媚的下午,你俩捡着书本逃回狗庙的东厢房进行初级的再学习。白云书院成就一群娃的精彩传奇,狗庙的东厢房里你和长脸长毛的却把糟蹋推向糟蹋。下嫁狗庙东厢房,你俩年龄和个头的优势同窗望尘莫及,成就感在你们心中滋长。先生领读《三字经》,你俩撕扯成公鸡或鸭子的嗓音常常折断先生的教学秩序。此时,你们仍然连《三字经》都不能熟背,抢过来的顺口念白还是读错了音。更甚的是,那天先生领着背诵《将进酒》,先生诵读到“天生我才必有用......”你俩异口同声“老鼠儿子会打洞”。先生声情并茂的诵读遭遇不幸,他一脸无奈,手按心脏痛苦走出狗庙东厢房。你和长脸长毛跳上凳子手舞足蹈欢呼,东厢房里脸蛋沾满尘土的屁孩们笑出了鼻涕和眼泪。娃们的脸更脏了。白云书院的学生阅读着《论语》里的章节片段,调动自己的经验参悟理解,脸上欣欣然如痴如醉。先生从狗庙的东厢房折戟归来,见此情景,薄薄的慰藉油然而生,不知不觉心里灌满了甜甜的蜂蜜。先生叫学生翻开五日前抄的“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领着学生读了五遍。白云书院激昂的朗读声不得不在口干舌燥中舒缓下来,先生接着释义。学生一脸灿然时,先生心里的最后一丝烟霭飘出了胸腔。长脸的黑脸上长了毛。一天课间,一个学友一声“长脸长毛”叫停了晒场上的戏耍进行曲,从此“长脸长毛”就代替了他的学名。从那以后,先生给他取得的学名学友们再也没叫过,一旦不叫,就有名而无名。小姨,你不同,在这之前,我从未听过你叫过那个长脸长毛的学名。那个人虽然积淀了多少事件在你的记忆里,可你连他的学名都不记,我匪夷所思的同时觉得你也真了不起。我怀疑你的记忆能力,但你在我朦胧的记忆里讲述的你和长脸长毛的故事清晰有条理,这让我觉得你具有超凡的记忆能力。小姨,我想操你,你太了不起了,有记忆做到无记忆。处理“有”和“无”,非凡夫俗子岂能处理?你的道行真了不起。先生再次布置好作业跨出狗庙东厢房的门槛,你和长脸长毛的两颗脑袋就装在门框中。看着先生瘦削的背影飘进白云书院,你和长脸长毛欢天喜地三五个蹿纵进了狗殿。鎏金狗脖子上的铜铃铛本属于山中一头散养的黄牛。大牛趁黄牛吃饱闭眼反刍,一镰刀割断牛脖子上的绳子,她抓起掉在地上的铃铛笑得牙齿和舌头激烈开火。铃铛发出不同于悬挂在牛脖子上的声音,三三两两的小屁孩跟在大牛身后一蹿一纵一味憨笑。铃铛最后归属于卧在六尺宽的殿台上的鎏金狗。献馔的人看着狗神脖子上垂挂的碗口粗的铃铛,纳闷归纳闷不敢伸手去摘取。房顶无漏,从任何一个角度太阳是照不到狗神的睾丸的。那天,狗神的睾丸格外显眼。一盏冒着五寸火焰的豆油灯亮在狗神的胯前,七八个茄子粗大的睾丸大张旗鼓摆在殿上,呈现在大牛和长脸长毛面前。大牛脚瘫腿软血往脸上涌。长脸长毛的眼睛瞪得像铃铛浑身燥热,他脸黑看不出脸红。小姨,你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你摸狗神睾丸时,发颤的身子本来要告诉你春天狗的交配场面恶心得过了头,你却爬到狗神的背脊上尿湿了裤裆。生理本能的控制权交给了掌管荷尔蒙的身体组织,你是控制不住那泡尿的,比如狗神的睾丸,无遮拦造在殿上,由不得它。长脸长毛呆在狗神的睾丸旁,三尺高的殿台与他腰齐,垫在狗臀部的睾丸正好齐胸,他仰头的瞬间微张的嘴巴正好接住了狗神身上滴下来的液体,味道古怪似尿又不似尿。长脸长毛像紧盯老母狗屁股的公狗,呲着牙鼻孔无限扩开。一泡尿液的奖赏本应幸福得头晃尾巴摇,小姨,长脸长毛那天对性的觉悟其实是很愚笨的。他根本没有我看见的公狗闻着母狗的屁股的灵敏反应,他和我记忆里的那只公狗差距太大了。小姨你骑着狗神甩着腿笑,长脸长毛的还不知道那东西那味道是你身体的产物,呲鼻晃脑眼睛又放在狗神那东西上。宴飨狗神的贡品除了水果静悄悄呆在陶盘里,猪呀鸭呀鸡呀的肢体分解在陶盘里,冒着油脂香味的热气叫醒了长脸长毛肚里的馋虫。长脸长毛抓起一只鸡腿就撕。鸡腿只有一条,骑在狗神身上的大牛狗急跳墙超常发挥,翻身一跃落地一丈毫发无损,更不得了的是起身抢夺鸡腿的动作一气呵成面不改色。撕进嘴里的还没咽下,长脸长毛手里的鸡腿就被大牛夺下。“鸡腿你没份。”大牛操起一只猪蹄往长脸长毛的嘴里塞,碜得他牙疼。狗神呵口气,凡人肚要饭。猪蹄填肚不逊于鸡腿,鸡腿味美猪蹄实惠。长脸长毛双手抱住猪蹄的两端,上下两排牙齿咔嚓啃着骨肉分明的猪蹄,眼神呆滞充满某种期盼,那期盼的眼神,要么是装孙子当怂包保护食物的策略,要么就是乞求可怜满足贪吃的纯粹目的。大牛,你妈的叉叉,你慢条斯理品尝鸡腿的瞬间,却奇迹般萌发了只有当过母亲才能萌发的爱,你一把揽过长脸长毛的头颅紧紧贴在你馒头大的乳房上。长脸长毛竟然闻到了乳香,两行泪流过坑脏的脸颊。小姨,我真为长脸长毛害羞。猪蹄供奉在庙殿,玷污了狗神,吃就吃吧,流什么泪?大牛连她爸爸供奉的狗神都不敬畏,还把身体成熟的标志性尿液尿在她爸爸敬仰的狗神身上,你要向大牛学习,胆量有多大行为尺度就有多大。大牛的尿液做佐料,你长脸长毛竟然尝出了激动的味道,长脸长毛你那不干净的眼泪为谁流?是先生教授的“谦受益,满招损。”“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凌空鞭挞了你,还是是感激大牛的仁德之心施恩与你?大牛抢过你手里的鸡腿是因为味道优于猪蹄,就像她排泄屁股里的液体是身体本能的行为,如果你是矫情,你个长脸长毛的在情志方面可能就不会残疾,就会跻身进入先生优秀学生的名册中,成为先生心仪的学生。你也不是身材像母猪一样的大牛心仪的人,我前面说了,大牛喝着猪奶长大,悲悯的特质早泯灭在猪奶中,在她身上看见温情善良除非重新换颗心。我申明我不是故意污蔑你大牛,我实在对那长脸长毛流泪悲愤不平,我的悲愤亦是先生当时的悲愤。大牛,后期的时间证明,长脸长毛虽不是你心仪的人,但你们的确在一起真诚的苟且了生活组装的日子。狗神的睾丸到底是神的东西,那东西不光是狗神的身体构件,还具有神的特异功能,长脸长毛和身体壮如猪的大牛在狗神睾丸的面前穷尽了人之形态。大牛口鼻喘着粗气胸脯时起时伏,长脸长毛听见大牛的心跳声,他不敢看大牛的脸,捂在大牛胸膛上的一条长脸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蚂蚁爬来爬去钻进他的心脏,沿着动脉血管流遍全身又沿着静脉血管流进心脏,循环往复,奇痒难受。抱着大牛粗壮腰杆的双手不由自主在大牛的屁股上大胆热情,在局促的喘息中,大牛箍住长脸长毛的手也发生了转移,长脸长毛已经脚后跟离地脚尖像点水的蜻蜓触地即闪,一块圆脸和一条长脸若即若离,但粘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大牛膀粗腰圆,个头长出长脸长毛的一个头,分量是长脸长毛的一倍。长脸长毛身体处于劣势,撼不动大牛,大牛一主动,长脸长毛的身子就不是他的。体能消耗占了大牛的便宜,何乐而不为?此时,太阳正鼓着劲,灼眼的光芒一束比一束强。生长周期短的苔藓急急忙忙拉回探出去的脖颈,躲在高个儿的肩膀下。瓦片悄无声息躺在椽子上晒着肚皮舒服极了。狗庙里的光线害羞得有些吝啬,狗神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故意朦胧,显出“阅尽世态人情方觉倦”的倦意,也表现出无神亦神无存亦存无睹亦睹的狗神胸怀。三件或者四件的衣裳乱麻袋一样盖住狗神硕大的睾丸,风可以忽略,一条裤子重重挂在狗神半截锄把长的阴茎上。狗神魂飞云霄,撞碎云朵,憋着的尿流了半天淋湿了天空。七牛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猪肾走进狗庙的那天,没有想到踏进狗庙门槛的第一步会成为他生命结束的开始。庙殿里的光线在天短夜长的秋分里黑风着脸。在牛二到来之前就敞开门的狗庙,犹如一台大功率的吸风机,剥着夏天青皮的秋风呼噜噜忙着往庙殿里钻。六盏一尺五高的豆油灯早灭了,铜质材料的底座沉甸甸地稳住手臂粗的身子,立于秋风不倒。祭品散发出来的余香秋风吹不绝,狗神开始宴飨氤氲气息,准备畅游椅子凹巡视万家灯火。牛二划着火链逐一点亮豆油灯,三跪九叩奉上猪肾。虔诚仪式礼毕,异样袭身,环顾庙殿驻目狗神,牛二訇然倒地。长在狗神后腿间的生殖器不见了,一连串破烂的疤痕在狗神的肚皮上哭丧着脸。金晃晃的一层狗皮剥得不是很干净,残留的金泥反射着不太亮的豆油灯光,扎穿了牛二的心。凝聚着牛二心血的狗神遭到了破坏。暗淡的光影里,狗神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八月桂花飘香的一天,莘莘学子翘首榜前。曾经坐着篾筐印堂发亮的少年和窈窕的脑门鼓鼓的小牛都看见了榜上自己的名字。小牛抑制着中榜的激动心情,手托粉腮,屏息凝神似陶醉似鉴赏,嗅觉的经验告诉她,空气里的甜味是清香的过剩流溢。粗壮的桂花树站立在通往省府衙门的路两旁。桂花的形状原本十分小,那天,五六片花瓣组成一朵的桂花格外大,一团团的黄花长出绿叶。绿色隐隐约约装点着满树的黄花,淡黄色的花蕊吐着清香引来无数蜜蜂。太阳温和极了笑眯眯瞧着大地,偶尔有云飘过也影响不了地面的光线。鸟儿滑行着漂亮的身子,飞去又飞回。已是深秋,动身迁徙的蝴蝶飞了回来,色彩艳丽的翅膀在阳光下格外美丽。那个曾坐篾筐的少年,我的爸爸,站在我妈小牛的身旁,神态安然,没有中榜的喜形于色。在失意的沮丧和得意的忘形场景中,我的爸妈“胜不骄,败不馁”。乡试,我的爸爸夺了头彩,我的妈妈名列第二。女举人方圆千里才有一个,自然在盛产男举人的时代中,就说传播本身的噱头特性,女举人就比男举人更具有传奇色彩。我的妈妈小牛声名远播。《诗经》中关于才女的句子一时成为热销词,精华国学挂在寒酸秀才嘴上再次得到了普及推广。说我妈小牛一定是一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的美人。才智传播中,我妈也变成了一个美神的象征。其实,我妈小牛,《诗经》中“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描写,寒酸秀才用在她身上一点都不为过。关于我妈中了女举人后的传说,自然少不了有关我爸的元素。才子配佳人,佳人无疑和才子联姻,落榜人士喝着郁闷的酒,羡慕坐着篾筐一脑袋智慧的少年,把《诗经》中“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描写爱情的句子诵读得泛白。参加了五次院试,大牛和长脸长毛仍然没取得参加正式考试的通行资格证。不见黄河心不死,夹在年龄小他们一半的孩童中就算羞愧得抬不起头,他们也要把院试进行到底。自小牛中了举人,大牛从小牛身上感受到了读书人的荣耀和尊重。读书立命长脸长毛倒不是这么认为,几次院试考试的气氛的确陶醉了他。那种体验一次不同一次,以其说长脸长毛参加院试是为了寻找刺激,倒不如说是为了跟随大牛逍遥快活。再次踏上通往县城的官道。第六次参加院试的大牛、长脸长毛行囊轻松,唯一的负担就是《四书》《五经》和有关策论方面的书籍。接过大牛肩上的包袱,大牛说你咋不带上书籍复习,长脸长毛红着只看得出黑颜色的脸说不是带上了吗,我不光要和你共享书本还要和你共享一间屋,大牛矫情地啐了长脸长毛一口,但没有唾沫星子。几本书的重量和束在长脸长毛腰杆上的金泥不分仲伯压在他的腿上,两份物件的负担在长脸长毛的腿上只是小菜一碟。比起前几次背着被褥锅碗米面油盐赴县赶考,此次轻装上阵今非昔比,大牛、长脸长毛脚步轻快,投宿了一次店第二日中午就进了县城。专供考试的“莘莘书院”外,不甚宽敞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个帐篷。“十年寒窗有人惜”,主管考试的要员大人想到了考生鞍马劳顿烧火做饭复习功课睡觉等等不可能全部在赤裸的光天下进行,特地为前来应考的考生搭建了帐篷,并且醒目写上“考生专用”几个字。曾几何时,在过去的五次考试经历中,在如今某个帐篷的位置,大牛和长脸长毛曾搭锅做过饭,也跟着考生同仁拿着书本抢着考前时光。众考生云聚一起翻着书本做最后冲刺的氛围里,书本里的字个个认识长脸长毛,而长脸长毛却认不得他们中的大多数,为了不让人瞧不起,他硬拿着书本装模作样充一个读书人。大牛和长脸长毛一样,也装出了一副读书人的文静样,看着书中多数不认识的字想着长脸长毛打发帐篷里难熬的时间。狗神身上剥下来的金泥撑得长脸长毛和大牛腰杆挺直,他们像巡考人员逐一巡视着帐篷。考生一脸灰尘钻进帐篷,向先到的作揖打躬说打扰了、打扰了,先到的说着“同奔秀才业,何言致歉辞”,友谊开始于一碗烧开的水,喝水的间歇少不了短暂的介绍,从此见面即知他家住在山南柏树下你家住在水北竹林中。暮霭时分,帐篷里已经够拥挤了,还有考生陆续赶来,脑袋伸进帐篷眼睛搜寻着有无属于自己的空余空间。每个帐篷至少塞进了八个考秀才的童生。帐篷的一角砌了一个灶,五尺高的烟囱通过一个直角拐出了帐篷,生火做饭柴禾燃烧的烟雾导引到空中。各自的伙食都在上顿就备好,加热就可食用,七八个人轮番作业不过半个时辰,一个影响不了一个的功课复习。最温馨的一个细节是这样,第一个加热饭菜的考生不会把自己的锅撤下灶台,留着给下一个用,热锅不需加热每次缩短了七个时长,七八个人还可端着各自准备的饭菜在一块同吃,在同一时间复习功课准备应考。长脸长毛捏着腰间的金泥,领着大牛挺直腰杆迈着方步,雄赳赳挺进这个帐篷又迈进那个帐篷,考生们说帐篷已满望另寻他处,长脸长毛故意放大嗓门说今年不住帐篷。县城早已洋溢着喜洋洋的气氛。院试日期临近,考生陆续敢进县城,县城不多的人口一天比一天热闹,生意人抓住机会,陆续推陈出新,革新经营理念,推销生意的创意觉得不够吸引眼球就立即更新。每次的院试,不乏有那么一群家道殷实的考生,他们考试期间的消费正好弥补了生意人淡季的空亏。长脸长毛和大牛沿街看着热闹,饭店门口的老板娘涂着胭脂,一手摇着鲜亮的纱巾一手叉着歪倒的腰杆。长脸长毛只顾看沿街翻新的花样,一头撞着老板娘软绵绵的胸脯,猎获好奇新鲜的心泼了一盆冷水。老板娘一脸媚笑,嘴里炒豆似说鸡冠炒鸭冠官上加官,猪心炖狗心心心聪明,羊血蒸牛血精血旺盛,还有一道聪明加算计的葱蒜小炒,小兄弟吃了我店饭菜中榜还抱得美人归。“中榜还抱得美人归”给足了进店的理由。大牛心里甜蜜蜜,美人,抱得美人归不正是指向她,大牛耳朵舒服了,大牛只恨屁股不冒烟,拉着发愣的长脸长毛溜进了写着“吃饭长肚子,吃肉长脑壳”的饭店。结账,老板娘说五个铜板,长脸长毛说我用金泥,老板娘口吃眼傻,回过神对着已出店门的背影含糊说欢迎再次光临敝店。旅馆的门楣挂上了红灯笼,住店中秀才千篇一律的对联取代了招财进宝的对联。其中一处旅馆的门上写着:“枕鸳鸯枕,黄粱梦花好月圆梦想成真;睡龙凤床,南柯梦风花雪夜一鸣惊人。”横批:“无人不中。”大牛觉得此家旅馆对联情调撩人,拉着长脸长毛进了旅馆。掌柜问开几间?大牛说明摆着还用问。掌柜说龙凤屋配龙凤床恰好剩有一间。长脸长毛从腰间抓出一把从狗神身上扣下来的金泥,放在掌柜的手里说一宿一把金泥愿意否?掌柜识得等称,手里的一把金泥提纯后不少于三两,脸上笑堆着笑,连说愿意,还奉承说住龙凤屋睡龙凤床二位才子佳人必然双连中。什么龙凤屋龙凤床,就是占了龙凤的噱头意淫了龙凤,大牛看着长脸的毛脸,想凤真要配这样一条龙亏就吃大了。龙凤屋比狗庙狭小,在狭小的空间里,大牛和长脸长毛的身体不由自主在膨胀放大,那绣着一对鸳鸯的枕头,传达出的信息令长脸长毛和大牛痛苦又渴望。几家生意人合伙请来戏班招揽生意。七八只大大小小的猴子占领了旅馆前的空地,人戏未散猴戏开始,众猴盯着指挥手里的鞭子,随着鞭子的走向变换队形做着各种举动。猴子精彩的表演赢得了阵阵喝彩声,戏台前看戏的人转身加进围观猴戏的人群。戏台前空无一人,老生捋着长胡子唱到“想当年,我金戈铁马,枕戈待旦,莫想我今日,浑身担当狗糟蹋,满腔炽情猪践踏,长记此恨折身体,只怨忌日晚迟来,他日再遇忌日很,撩起砚台勾城河。”老生唱罢,蹀躞脚步移进幕后,锣鼓不歇小擦追命,小生出来唱到“想我三生有恨,付予薄命郎,天凉个秋,天凉个秋,此时有恨,述与谁人,都怪那都怪那,腰圆腿粗的胖妹子,上错了姐夫的床。”大牛、长脸长毛下榻的房间窗户没关,一帘蓝靛染了几根黄竹形成错觉遮挡光线,大牛和长脸长毛不知其后窗没关。猴主宰的场面又出现一个高潮,一只眼亮屁股红的猴子独立充当了舞台的主角,它叉腰摆胯穷尽人之形态,又窜到人群中掏出女人口袋里的手帕,人模人样走回舞台中央,扮着鬼脸嗅着展开的手帕,表情时而狂喜时而憎恶时而庄重,仿佛手帕上的气味十分复杂,气得手帕的主人哭笑不得。眼亮屁股红的猴子丢下手帕,伸直前臂弹弹后腿,嗖地钻进了长脸长毛和大牛房间的窗户,捡起大牛和长脸长毛的裤子,嗖一声又回到原地。猴子捡起一节竹棍,挑着裤子绕圈转,没有一个肚子不笑疼,稍微笑得不带劲的,猴儿窜到他面前举着裤子要他闻。笑声推上了一个音阶又一个音阶。第一场考试进入尾声,长脸长毛和大牛还在鸳鸯枕上打着呼噜。八就在大牛和长脸长毛枕着鸳鸯枕,秀才梦结束的第一场考试中,牛二还在坚持生命的最后一口气。牛二坚持的目的不是要听大牛中秀才的消息,而是要交待狗头金的事宜。我曾经坐着篾筐来到椅子凹的爸爸当时如不在场,小姨,我的满腹经纶的爸妈今天可能殿试都通过了。大牛愉快地赶考回了家。进门之前,牛二已经身穿入殓的老衣躺在棺材盖上,手脚不硬最后一口气还在鼻翼里若有若无流动。牛二还活着。马花哭腔里的骂声清楚分明,说剥去狗神金身的恶人今生要缺胳膊少腿嘴歪眼瞎来世要做牛做马做猪做鸡做狗遭人奴役。大牛冬瓜一样的脸悬挂在门框上看着屋里的情景。小牛一双眼睛哭得桃花带雨,她左手枕着牛二的脑袋,右手攥着牛二的左手,眉宇和鼻根堆着浅浅的皱纹,愤怒和忧伤爬上鼓鼓的脑门,她哭着:“想我爹,光明磊落一身勤劳,治学化育目光深邃,办学建狗庙沥尽心血,塑金身祈祷百姓安康,想恶人,却把善来辱,爹呀爹,积德行善增阳寿,行凶作恶损寿元,青天旺旺不做主,不惩恶人反治善人。”大牛听得颇为烦躁,她嘀咕着:“小牛你个活张嘴的,识得几个破字,文绉绉骂人听得人心慌,人要脸树要皮难道狗神也要皮,金身剥了就剥了,老爹也真气量狭小剥的又不是他的皮,何苦呢,真如剥了他的皮一样,牛二你死不打紧,小牛就要推导出你死的直接推手就是我,我可背负不起这一个骂名。”大牛窜到我的曾经坐着篾筐的爸爸跟前,抢过他手里的“固气汤”,满满一勺倒进了牛二嘘张着的嘴里,说老爸你不能死,日子好过着呢,咋就想着要死了,狗神皮剥了就剥了,如果你的情结解不开还可重新给狗神做身金衣。牛二的食道已经黏连,嘴里的“固气汤”无法顺着食道往下流,大牛伸手要去抹牛二的脖子,小牛一把攥住大牛的手,说莫非你要噎死爸?我的曾坐篾筐的爸爸赶紧手捧牛二脑袋轻轻转过他的脸,“固气汤”顺着牛二松弛的嘴角流了出来。牛二的口腔已经塌陷,一勺“固气汤”灌满嘴还剩余很多。大牛端着小勺看看牛二咽不下的汤,不祥的恐惧爬上她壮实的后背,她想莫非老爹真的要命归西天了。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如果牛二不等赶考的大牛归家,大牛就连老爹死亡前的过程都看不见。和长脸长毛出门时,牛二躺在床上只是喊心疼,除了火塘里煮着的气味浓烈的草药罐子就没见什么异常现象,她想不到半月,牛二口腔食道竟然装不下一小勺“固气汤”。大牛附在牛二耳朵旁叫着老爹你咋啦,牛二身穿红绸长袍一动不动。之前,牛二不曾穿过此袍,穿红袍躺在棺材盖上严肃庄重得大牛骨头酥泠泠。狗庙里供奉的狗神大牛不敬不怕,厢房靠墙叠放着的两具发亮的黑漆棺材大牛避而远之,其中的一具如今敞着嘴巴冷冰冰占据着堂屋中央不说一句话,它一旦说话,就要吞了牛二。牛二手指微微动了动,大牛惊叫爹活了爹活了。牛二在死亡中做出了椅子凹死亡史上绝无仅有的两件大事,如果他继续活着,他一定要把我妈小牛和曾坐篾筐的我爸喜结连理的传奇故事传唱成经典。至于他交待狗头金的事宜,公论自在人评。牛二的十个手指动了,但动作的幅度很小,只有在渴望生命存留的期待中才能观察到。那几乎看不见的微颤足以安慰悬到极限的心,犹如久旱逢甘霖阴霾遇晴天。看见了,马花、大牛、小牛还有曾坐蔑筐的少年也看见了。“固气汤”流出牛二的嘴巴,残余的丁点汤汁钻过黏连的食道滑进了胃。应该不是汤汁的能量,而是还没有完全死亡的神经元感知到刺激,牛二紧闭的嘴皮抖了两抖。小牛耳朵赶忙贴着牛二的嘴,牛二的喉结艰难地蠕动着,推送出来的游丝一样的声音小牛根本听不懂。小牛拉着牛二的手哭着爸你不要说话,牛二眼珠在眼皮下挣扎几下,算是答应小牛。我的爸爸,当然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曾坐篾筐的少年已经是我的准爸爸了,他神情忧伤站在牛二面前。牛二病倒他一直帮小牛熬药喂药打理家务,我的爸爸是个心地善良思维敏感的人,看着他一向敬重的大叔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他感叹生命脆弱的同时也体验着坑脏“剥金事件”薄如草纸的亲情。他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压迫着他在理性与感性间徘徊,思考人的本质内涵。牛二深陷的眼睛又动了起来,沾合起来的上睑和下睑慢慢地艰难地朝两个方向滑,似乎多用一份力就多一份疼痛。终于撑开部分眼睑,瞳孔由线变成一个比平常小很多的椭圆。牛二的家人连同我的爸爸,郁闷的心情骤然好转,如同绵绵阴雨过后,头顶的太阳晒着潮湿的心,一阵比一阵舒服惬意。牛二散漫的瞳孔最后在我曾经坐着篾筐的爸爸身上聚焦。我爸蹲下身攥紧牛二冰凉的无肉的手,牛二坚硬的骨头顺着我爸的手臂一次次扎着他情感丰富的内心世界,我爸两行清泪情不自禁夺眶而出。是呀,我爸的童年、少年和已经开始的青年,这个还不算是老人的人对他的成长及影响不亚于他的父亲,我称之为先生的我的爷爷。情之所发,泪千行也不算慷慨。先生也来了,挤进没几个人的人群中,蹲在相处了三十余载的老伙伴跟前。先生没大牛二两岁,比牛二心里多装了一本《春秋》,故鬓角长出了牛二没有的白发。先生老泪纵横,视线模糊拽着牛二身上的红色绸袍,悲伤说老伙计你要挺住老哥不能离开你大牛小牛马花不能没有你。牛二睁着眼安静得吓人,他心里肯定激动万分,无奈调动不了面部肌肉,表现弥留之际的人文情怀。突然,牛二手上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小牛和曾经坐篾筐的少年的手被牛二牵在一起。牛二瞳孔放大盯着先生的脸就不动,先生明白牛二的心思,感动得抹了一把老泪,说老朋友你的心思我懂,就扭过头去低声呜咽“教不严,师之惰。人不学,不知义”。先生的话大牛听着扎耳,让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牛二的神来之力,把小牛和乡试第一面如冠玉的男子的手拉了叠放在一起。大牛看在眼里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这个乡试第一的女子的手,在临死的老爹的牵引下交到那个乡试第一的男子的手中,这个创造椅子凹历史的时刻,老爹为啥不把她的手交给这个面如冠玉的男子?牛二选择了她小牛。历史传奇抛弃了大牛,大牛更在乎当下现实。这个乡试第一的面如冠玉的男子今后就是小牛的了,他只能成为一种放大的单相思相伴在她心里。眼前上演的这一幕,她自然没有想到长脸长毛可能有的戏份。牛二托付好小牛的终身,双手放回胸膛再次闭合眼睑。小牛梨花带雨,一把鼻子一把眼泪述说的意思就是,爹爹不撒手离开尘寰不要撒手离开尘寰。大牛和行将西去的牛二赌起气来,两个鼻孔进的气粗出的气也粗。牛二再一次无声无息,气氛再度紧张。马花那个时辰的现状距离死亡的边缘其实不远了。如果狗神剥了皮的这个事实算一个事件,那该事件就伤了牛二的心,牛二可以为固守的精神做出牺牲,昭示天下任凭天下人自由评说。马花则是刮了狗神不知疼,她的疼痛传递路径是狗神-----牛二-----马花,马花不至于用死来证明为一种虔诚献身。马花是死不掉的,她的眼泪自然是为牛二行将的枯朽而流,而不是为牛二固守的知遇狗神的精神所流。伤心的角度不同,如果马花的眼泪有部分是为牛二固守的思想而流,那如今回归自然的牛二在黄土埋三尺的地底下就欣慰依然。这样,马花如活到百岁以后,他醉酒的魂魄依然会游荡在她居住的屋顶,并伸着拇指赞美当年相识的日子算相知,然后流着眼泪忙趁天亮前游荡一周,匆匆回归地府。我啰嗦叙述了将近半个时辰,牛二也静静蓄养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积蓄起来的能量足以唤醒身体几秒钟。就说那能量支撑身体的几秒钟,小姨,你说是不是?不光改变了我们家族流淌着的血液的颜色,就连血液流淌的方向都改变了。牛二惊涛骇浪般再次做出了震惊椅子凹历史的举动,他第二次睁开眼睑的驱动竟然强烈得如同一个体魄强壮的壮年。身穿红色绸袍脑袋枕着黑漆棺材的部分圆周的牛二,突然于安静中眼球大如铃铛,瞳孔散乱惶惑环顾四周无一个定点。马花连忙搬起牛二的头颅,粗壮的臂弯枕在牛二干枯的脖子上,催促大牛抬着牛二的下巴赶快接气,还说接不着上气断了下气就要断子绝孙。小姨,你是无后,如今身披袈裟项挂佛珠,一身打扮尼姑不是尼姑和尚不是和尚,你和长脸长毛明目张胆在一起多年没结一个果子,现在你不伦不类打扮做起了尼姑的活计。虽没结果,花,你和长脸长毛已经开放过,你在尼姑庵虽有结果的机会但没那个可能,马花我的外婆说的接气就是为了将来要结果。牛二最后吐出没有回进鼻腔的那一口气,并没有给你这颗生长子孙果实的母本以任何养分和福气。长脸长毛背着你养了一个青楼女子人家才一年就生了一个娃,如今好大了,你和长脸长毛一次吵架中,长脸长毛骂你是母鸡里的公鸡,母鸡里的公鸡就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我听见差点笑掉大牙,你血脉喷张暴跳如雷,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为这样一句好笑的话你就有必要去破坏了不会下蛋的公鸡预设的美好情景。牛二喉咙里有声音在响,听不清是什么内容,没人知道他所指的具体指向,都以为不要大牛接气,换了小牛再换大牛,牛二喉咙里的响声依然在响。最后,曾坐篾筐的我爸在大牛赌气的催促中,竟然做了一件与他血缘不沾边的事情,一只手臂枕着牛二头颅一只手掌托着牛二的下巴,要接牛二最后吐出来收不回的那口神圣之气。牛二喉咙还在响,这声音排除了由谁来接气的可能推定。大牛嫉妒小牛心里产生的凸凹气流稍微平直了。时间跑得快极了,残留在牛二身体里的最后气力在数秒之后就要倾泻殆尽。见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牛二的瞳孔惊人般放大。还是大牛最懂牛二,她爬上供桌掀开狗头金藏身的“天地”,慌慌忙忙取出狗头金跳下供桌。牛二触摸着狗头金再一次合拢眼睑安静地躺在棺材盖上。如果没有那股时有时无游丝一样的气息在游动,那牛二就死了。先生惊诧曾坐着篾筐的我爸愕然。牛二放不下的事情终于告白与堂屋中的所有人,都以为牛二临死还要摸着狗头金。牛二再次开启眼睑露出散光的瞳孔,盯着先生。先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牛二嘴皮在动似乎有话要对先生讲,先生耳朵贴近牛二的嘴巴。回光返照,生命在做最后的奇迹绽放。“......先......生......分......金......”牛二塌陷的口腔气流冲破发音阻碍,嗫嚅着的音节断断续续送进先生的耳朵。先生明白,附在牛二耳畔,说:“大牛上半截,小牛下半截,可否?”说完先生赶忙附耳于牛二嘴畔,先生听清了细长的一个“不”音。先生连忙附在牛二耳畔说:“马花狗头连四肢,剩下的大牛上半截小牛下半截,可否?”先生连忙附耳于牛二嘴畔,先生听清了“写凭据”。备齐笔墨纸砚,先生扼腕挥毫,几行遒劲的小楷这样写着:天赐宝物于牛家,传至牛二代,无奈岁月难耐天命,牛二命威前夕,托先生执笔按其遗愿,分割狗头金一尊于黄纸:妻子马花份额乃狗头加四肢,女儿大、小牛为身子的各一半。此遗嘱牛二压拇指纹生效。庚申年子丑日立。落款处“牛二”两字醒目写毕,先生拉起牛二的拇指在小牛端着的红色印泥上压了压。红红的拇指纹压住“牛二”,椅子凹史上最精彩最有悬念的遗嘱凭据诞生了。九奇迹什么时候都会发生。牛二还是喘过气来,只能喝汤不能进食,这也是好兆头,一家人缩紧的心松了松。牛二奄奄一息,身体养着病。据说“冲喜”可以驱除病魔转危为安,马花找先生商量择吉日让小牛和曾坐篾筐的少年喜结连理,先生说老朽一百个愿意只是屈尊降贵了俩亲家。白云书院院门的门楹挂着结了五个绣球的二丈六尺红布,先生草创我爸红纸题写的“才子配佳人喜结连理佳话不断,黄姓姻牛姓仁厚修缘情谊深长”的楹联镶嵌其中,两个红灯笼悬挂院门两侧,喜庆的气氛没必要含蓄谦虚。我爸复杂的心情难掩心里的甜蜜,他跑到小牛家帮着小牛布置喜庆场景,门楣上也挂了二丈六尺长的红绣球,去年春节贴着的“春归无觅燕报喜,苦去甘来又一春”的春联红中泛黄,小牛闪着眼睛转了一圈脑子,脱口而出“嫁女冲喜无量寄托长情存”,喜盈盈望着我爸,我爸思量片刻,右手叉腰晃着脑袋吟道“娶淑增辉友善勉励真情长”。小牛一脸幸福,笑盈盈摊开红纸,行云流水写了上联,交笔于我爸手,娇嗔地催他写下联,我爸推辞不过笔酣墨饱写了下联。墨香盈门,挂上两个灯笼后,牛二家的喜庆和先生家的喜庆冲淡了椅子凹落寂的上空。人逢喜事精神不得不爽。牛二左手臂搭在马花的双肩上,马花左手拽着牛二的左手腕,右手揽着牛二枯干的腰杆,扛着他在屋子里这里瞅瞅那里瞧瞧。在喜庆的氛围中任何一丝破损都将冲淡喜庆的浓浓氛围,为满足牛二死亡前牵挂狗头金归属的心愿,读懂牛二心思的大牛慌忙中撕破的“天地”,在小牛吉日的头天换了新。后墙上大红纸写的“天地间”寄寓着太多的美好希望,供桌上两只红色蜡烛隐喻着美好生活将从燃烧的两寸长的红红火焰开始。马花扛着牛二在屋子中蹀躞,牛二徜徉在温暖的红色中,似乎身体的好多零部件在红色气氛中不断更新换代。动力增强了许多,蹀躞的脚步逐渐有了力量,迈开的步伐比先前的一点多了一点,看着崭新的“天地”和化着红心的两对红烛,想着有生之年完成女儿婚事,牛二喜悦爬上眉稍,精神不好才奇怪。牛二要马花扛着他到院外,马花心里是一百个愿意还嫌少。牛二的需求是生命复活的迹象,是马花惆怅心里的慰藉。这说明,牛二陪伴她的时间还可以往后计算,今朝可以看到太阳落在暮霭中,明朝可以看到太阳破朝霞而出,马花想今朝到明朝也就几个时辰,只要牛二坚持,生命延续无数个时辰无非就是太阳的起起落落,冲喜驱牛二病魔也驱散了马花心里的阴霾。书院的学习气氛浓厚,郎朗的读书声熏陶了牛二,加之牛二与先生频繁交往,无意间接受的知识不比大牛和长脸长毛少。撑着马花这个活体拐杖,仰头看着门框上的对联,听小牛喜滋滋介绍对联产生的有趣过程,牛二脸上现出了几个月不见的笑容。上下联的字牛二个个认识,他反复读了几遍,弄明白字里行间隐喻的意思,欣慰油然而生如蜜灌心底。赞叹两个孩子懂世事的同时也哀叹暮年早来,如还有时日,定跟俩娃一起实践对联中包蕴的目标理想。婚礼省去繁缛礼节,只是进行了拜堂一项礼仪。撰好主持词本想请长脸长毛的老爹担此重任,先生说仪式耗时亲家牛二身体欠安经不起折腾该省就省,还说古往今来就是一部节省的时间史,今人更要有改革的时间意识。长脸长毛的老爹失去了一个绽放光辉的机会。无人主持,拜堂的仪式一点都不马虎。拜堂前,牛二和马花身穿喜气洋洋的衣裳坐在了白云书院。拜堂开始,牛二、马花、先生和夫人齐刷刷坐在先生笔酣墨饱题写的“天地君亲师”前,我的爸妈深深地给两对爹娘鞠了九个躬,拜堂仪式就算结束。曾经坐着篾筐的少年和脑门鼓鼓的小牛已是夫妻了。先生携着夫人走到宾客跟前一一作揖致谢,马花陪着牛二坐在椅子上表情也很丰富。应该来贺喜的人一个不缺。长脸长毛心情暧昧,他认为他兼有两种身份:一种是牛二的未来姑爷,一种是学友间有事帮忙的厅堂伙计。作为牛二马花的姑爷和小牛的姐夫,却干着端茶送水照顾客人的活计,他深感姑爷兼姐夫身份的委屈窝囊。干着活计,偷眼看着马花牛二,想在他们身上获得相应匹配的安慰感,马花牛二根本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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